趙家嫂子看著那籃子雞蛋,又看看鍋裡翻滾的糊糊,再看看遠處窩棚區那些佝僂著排隊等飯的身影,心裡那點因為糧食消耗帶來的心疼勁兒,忽然就被一股更復雜的情緒沖淡了。
東家仁義,她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收留趙守仁那樣的老師傅,還起這麼大攤子。
可這仁義落到如此細緻的地方,連流民裡哪個老、哪個弱、哪個病秧秧需要額外補個雞蛋都想到了,甚至讓才丁點大的硯哥兒出面交代,這份心思……
她嘆了口氣,這次不是心疼糧食,而是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東家這哪裡是招流民幹活?
這分明是在下血本養人啊!跟養自家地裡那剛移栽的、蔫巴巴的苗似的,得先小心翼翼地護著,澆足了水,施足了肥,等它緩過勁兒來,紮下根去,才能指望它開花結果,長出好莊稼!
“行!東家和硯哥兒都發話了,我這老婆子還有啥說的!”趙家嫂子一拍大腿,臉上那點不情願徹底散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幾個雞蛋,對著光亮看了看,挑出個頭最大、看著最新鮮的幾個。
“老張頭,您回吧,這活兒交給我了!”
她麻利地搬來個小泥爐,架上小鐵鍋,舀了半瓢乾淨的水進去。
水燒開後,她拿起雞蛋,輕輕在鍋沿上一磕,手腕靈巧地一轉,蛋殼裂開,滑溜溜、顫巍巍的蛋清裹著金燦燦的蛋黃,噗通一聲落入滾水中。
很快,十幾個白生生的荷包蛋就在小鍋裡翻滾起來,散發出誘人的蛋白香氣,和旁邊大鍋裡雜糧糊糊的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帶著希望的食物交響曲。
開飯的哨子響了。
流民們端著碗排隊過來。
趙家嫂子舀著糊糊,眼睛卻瞟著旁邊小鍋裡的荷包蛋。
當那個抱著孩子的病弱婦人端著豁了口的碗,怯生生地站到她面前時,趙家嫂子沒等她開口,就用漏勺麻利地撈起一個圓潤飽滿、蛋白凝固得恰到好處的荷包蛋,“啪嗒”一聲蓋在了婦人碗裡的糊糊上。
“喏,給你的,還有娃的份。”趙家嫂子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趁熱吃!硯哥兒交代的,專門給你們這些身子弱的補補!吃了好得快!”
婦人看著碗裡那顆奢侈的、油亮亮的荷包蛋,又看看趙家嫂子那張因灶火燻烤而泛紅、此刻卻顯得格外溫和的臉,嘴唇哆嗦著,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死死抱著懷裡的孩子,對著趙家嫂子,更對著夥棚後面林家村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哽咽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家嫂子別過臉,繼續給下一個流民打糊糊,嘴裡卻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
她看著那些領到糊糊、偶爾也有人碗裡多了個雞蛋的人,埋頭狼吞虎嚥的樣子,心裡那點對糧食的計較,徹底化作了另一種沉甸甸的東西。
這林家村,邪性是真邪性,可這份邪性裡透著的、落到實處的“養人”心思,讓她這個只管燒火做飯的婦人,都覺得手裡的鐵勺,似乎也沾上了點不一樣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