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南京下關碼頭,舞鶴號軍艦在一片灰沉沉的天氣中靠上了碼頭,軍艦下著半旗。昏黃的江水拍打著軍艦的船身,濺起一道道雪白的浪花。整個碼頭的氣氛顯得既壓抑又低沉。南京陸軍部次長蔣作賓和十幾個軍官站在碼頭,看著軍艦到來,都是默默無言。
整個碼頭,大概有五六百個服裝整齊的兵士組成的警戒線,也都伸長了脖子,朝軍艦停靠的方向看去。
雨辰一個人沉默地站在船艙裡。他面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也有些清痩,只有李媛在那裡陪著他。艙門被輕輕敲響了,馮玉祥推開艙門,低聲道:“師長,碼頭到了,是不是馬上下船?”
雨辰抬頭哦了一聲,李媛將黑紗在他的胳膊上面別好。雨辰朝她感激地笑笑,站起來道:“該面對的,還要面對啊……沒想到我才把北方安頓好,南方又出這個事情……”
他自嘲地笑笑。21號那天,他整天都在忙著和參謀團籌備擴軍的事情,正為自己手頭軍官不足擔心呢,沒想到先是下午接到南京辦事處第一封請示彙報的電文。南京的有線電報到徐州也要四個小時,等收到電報的時候,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當時雨辰就很擔心南京局勢,他馬上就回電報過去,嚴令不得激化局勢,又分電南京陸軍部請求處理。而且還打電報給鄧肯,叫他趕緊聯絡在上海的美國公使,申請僑產保護。正滿心焦急的時候,晚上寧廠和南京陸軍部的電報都來了,晴天霹靂一樣。
寧廠發生流血事件,死傷過千。雨辰有時候忍不住自嘲地想,自己的手下動起手來,還真是一個比一個狠。他也只能這樣自己開解自己了。寧廠事件,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
首先向自己的隊伍開火,這是個什麼樣的名聲?其次是南京自己的廠不能再開在那裡了。前次是因為部隊在不斷擴張中,急需軍火,搬遷的話既需要很大一筆錢,又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恢復生產,所以就將就在南京了。現在鬧出這個事情來,看來寧廠的搬遷刻不容緩。就算滬廠,也遲早要搬遷到自己的地盤去的。
當他走下跳板的時候,已經將自己頹喪的心情完全收拾起來。既然事情發生,那麼就要面對。如果自己縮在徐州逃避這些事情的話,也就不是擁兵數萬,在大江南北叱吒風雲的雨辰了。
蔣作賓迎了上來,就看見一隊軍官簇擁著雨辰走了下來。大家都臂戴黑紗,臉色沉痛。雨辰更是眼眶裡面都充滿了淚水,也虧他馬上就擠得出來的。他和蔣作賓從來沒有見過面,只看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穿中將軍服的人站在最前面,就搶前幾步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搖了幾下,想說話卻又痛苦得說不出來的樣子,只是低著頭站在那裡。
蔣作賓嘆了口氣:“雨師長是嗎?真是難得見面,本來這次見面應該是你我兄弟把酒言歡的日子,卻沒想到卻是這麼個情勢……”
雨辰抬起頭,看著下關碼頭戒備森嚴的樣子,苦笑道:“雨巖兄,兄弟也是早就渴望和南京的諸賢置酒高會一場了,卻沒想到……都是兄弟慚愧啊!雨巖兄還擔心兄弟的安危,把碼頭戒備成這樣,已經是極感盛情了……”
蔣作賓拍拍他的手:“大家都是袍澤,這點事情算什麼?雨師長是不是馬上要去製造局?兄弟這就安排衛隊開路。”
雨辰搖頭道:“死人為大,兄弟已經抱憾得不得了了,現在怎麼能先去製造局?雨巖兄,不幸的弟兄們埋在哪裡?我要先去他們墳上賠罪。”
雨辰的車隊緩緩向東郊行去,他和蔣作賓坐一輛汽車,也是南京陸軍部唯一的一輛汽車。雨辰的衛隊和蔣作賓挑選的衛隊都騎著馬,簇擁車隊的左右,無聲地朝東郊進發。不知道從哪裡得到雨辰趕來的訊息,一路上都是各軍趕來的兵士,還有被裁撤了之後流落在南京的散兵,都在街道兩旁高聲叫罵,槍栓拉得嘩啦啦直響。不少人更拿起磚頭瓦塊朝穿著黃色制服的雨辰衛隊砸去。馮玉祥騎在馬上塊頭最大,捱得也最多,頭已經被砸出血來了,他也不包紮,只是默默地護衛著雨辰的汽車,直朝前面進發。
雨辰坐在車內,抿著嘴不說話。蔣作賓看了他兩眼,心下也在盤算,對製造局這個流血事件來說,陸軍部反而覺得是意外的驚喜。雨辰坐擁巨資,卻一直不聽招呼,陸軍部已經窮得快要飯了,每天變兵鬧事都有好幾起,他卻在江北視而不見。每天寧廠鑄造出來的大批銀元,生產出來的大量軍火,都馬上護送到碼頭,如臨大敵一樣。再由海軍的運輸船轉運到江北裝火車運往徐州。怎麼不看得滿城的惡兵窮官眼睛裡面冒火?
說實在的,這次變兵在製造局鬧出事情來,也是他們陸軍部有意無意暗示的結果。他們對付變兵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這裡兜底翻也實在沒錢,你們要鬧,找有錢的地方鬧啊,欺負我們這個窮衙門做什麼?”
但是事情鬧得這麼大,卻是誰也沒有想到。反過來陸軍部就想著該怎麼樣利用這個局勢。製造局暫時是沒辦法沒收的,只要一天還掛著美國國旗就是這樣。但是以兩師重兵包圍,要求雨辰分潤些錢財軍火,怕是不難做到。特別是他現在親身到這裡了,他再強悍,能強悍過南京城裡快十萬的對他心懷仇恨的軍隊?
想到這裡,蔣作賓忍不住都在心頭微笑了。至於那死難的四百多變兵,自然根本沒有放在他的心上。
他強撐著自己心裡面的得意,換了副悲天憫人的口氣:“雨師長,南京軍心如此,你還是不要太介意了。咱們好好地把事情處理完,大家就都還是革命同志……”雨辰沒有說話。當車隊終於來到東郊梅花山下的光復烈士墳地的時候,就看見望眼處一片新墳。不少南京城的軍隊一直跟到這裡,叫罵聲是越來越高。。
車隊停了下來,兩邊車門一開。先是蔣作賓下來,他四下看看,怕不下三四千人跟到了這裡。還有不少記者,舉著鎂光燈等著拍新聞圖片。自己帶來的衛隊竭力維持著秩序,卻被人群衝得搖搖欲墜。
接著就是看起來氣色很不好的雨辰走了下來。他神情嚴肅,黃軍裝上的黑紗更是醒目。人群沉默了一下,看著這個出奇年輕卻名滿天下的將領。
鎂光燈突然閃耀了起來,接著人群像是復甦了一樣,叫罵聲更大地爆發了出來,對衛隊組成的人線衝擊得更賣力了。馮玉祥站在雨辰身邊按著腰間的手槍,滿頭都是血和汗,生怕師長再出什麼婁子。
雨辰只淡淡地看了憤怒的人群一眼,摘下了頭上的軍帽。在蔣作賓的引導下走向了墓群。他沉沉地看著那些新墳,終於一下跪了下來,將頭緊緊地垂在胸前。
這個從上海起兵開始,就沒有對任何人低過頭的青年將軍,這個麾下強兵五萬的青年將軍,這個現在佔據著江蘇省一半地盤,眼見著安徽也是他囊中之物的青年將軍。
卻在現在,跪在一群小小的,在大人物眼中,只是些消耗品和數字計程車兵的新墳之前。也許有人會說他故作姿態,但是從清末以來,哪位手握重兵的督撫乃至現在當道的諸公,在士兵墳前哪怕鞠過一次躬?
這一跪下,那些還是很單純的兵士們都沉默了下來,帶點不知所措的神氣看著雨辰低頭跪在墳前。如果他們和雨辰是一個時代的人,他們就會知道他是在學一個西德的總理,跪在波蘭猶太人被屠殺的紀念碑前的故事。
只有鎂光燈在不斷地閃爍。
這一跪,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蔣作賓在旁邊都站得雙腳發麻,雨辰才慢慢地站了起來。他身體一個搖晃,馮玉祥忙過去將他扶好。雨辰穩住了一下自己的身形,轉身朝人群走了過去。蔣作賓還以為他要上車,正讓護兵去拉車門。雨辰卻從車子前面直直地走了過去。
人群發出了低低的嗡嗡聲,看著雨辰推開衛隊,一直走到了人群的深處。士兵們自動地給他讓開了一條路,又把他包裹起來。只有馮玉祥跟在他身邊,血已經滴在了衣服上。在一片深灰的冬日景色中顯得是那樣的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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