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殺威棒,豆腐印
居中主位上端坐的,是一個年近四旬的中年人,慈眉善目,下頜幾縷長鬚,乍一看去並不威嚴,反而像是鄰家大叔。可就是這麼一位鄰家大叔,剛剛已經一通殺威棒發落了一個犯事生員!
“學生拜見大宗師。”
也不管多少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汪孚林目不斜視,低頭行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下一刻,他就只聽見一個聲調緩慢的聲音。
“你就是歙縣生員汪孚林?”
“正是學生。”
“那你可知道本憲宣你何事?”
學生不知……
汪孚林知道他要是敢這麼回答,十有八九會激得這位大宗師雷霆大怒,說不定下一次問話之前,先讓自己嘗一頓竹筍燒肉,於是他當即抬起頭來,膽大地直視著上首這位老者,不慌不忙地說:“學生知道,是為了傳聞中學生罔顧孝道,縣試作弊,買侄為奴等事。”
“你既然知道,本憲準你置辯!”
汪孚林最怕遇到的就是那種急躁不聽人話,上來就喊打喊殺喊革功名的提學大宗師,如今聽到上首這位乾脆利落地撂下這麼一句話,他登時心中一寬。儘管他早就為了今天的情形暗中演練過很多遍了,這時候還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和話語,這才開了口。
“其一,學生乃是家中獨子,二老素來督促極其嚴格,自啟蒙以來,日日讀書不輟,雖三九三伏,讀書不得少歇。父親常年奔波在外,每逢有家書送回來,必然是以勸學為主。”
這是筆記裡頭看來的,此時汪孚林自然說得理直氣壯:“此前道試在即,家父捎來的家書上,嚴令學生在家安心備考,不許離開半步,否則即為忤逆不孝。家母前往漢口一為侍疾,二也是因為她精通算學,能夠幫助家父。我歙縣好學之風深入人心,雖鄉野也有社學,不孝者鄉里千夫所指,試問學生如若不孝,本村長輩鄉親何以一路相送至城中?”
一口氣說到這裡,見座上大宗師不置可否,四周的生員之中卻傳來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而後又歸於寂靜,汪孚林才繼續說道:“其二,學生從前除卻這三場考試,就沒有出過松明山村,縣試之前又和老父母素昧平生,何來作弊之說?眾所周知,縣試、鄉試、道試,名次如何本就未必一定,既是平日積累,也有臨場運氣。若是縣試名次高,道試雖取中卻在末位,這就是作弊,那過往數百年,有多少先賢亦會遭此汙衊?有多少考官要蒙不白之冤?”
生員之中,大多數人和汪孚林都不甚熟悉,只覺得這位附生在外頭看了一場殺威棒之後還能口若懸河,心理素質和臨場發揮都頗為可觀。只有人群中的程乃軒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暗想這是從前與人觥籌交錯間,顯得很不擅長交際的那位賢弟嗎?
這先後兩次回答,汪孚林知道這些反駁雖說有力,卻絕對稱不上嚴密到無可辯駁。換言之,那就是空口說白話,僅此而已。反正他真正的重心在於最後一條買侄為奴,這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決定拿出殺手鐧,畢其功於一役。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明倫堂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嚷嚷:“大宗師為小民做主!那汪孚林不是買侄為奴,而是逼侄為奴!”
堂上督學御史謝廷傑立刻坐直了身子。直到明朝中葉,天下各省方才全都設立了專門的學官,其餘省份都是以按察司副使為提學,南北直隸則因為不設按察使司,於是以巡按御史來提督學校,每年的鄉試主考官也往往要報請朝廷另外派人,督學御史從旁輔佐。所以,他這個提學大宗師剛上任不久,也打算抓緊時間,爭取三年之中各府縣每年錄取一批生員,把成績做出來,誰知道剛走就鬧出了這樣的輿論!
他惱火地一拍扶手,對左右喝道:“出去給本憲檢視,究竟誰在外咆哮呼號!”
御史巡按地方,除卻書吏之外,往往還會調一兩個國子監的監生隨行,算是給後者提供一個歷練的機會,日後也可以憑藉這樣的履歷來入仕,但多半當個雜佐官就到頭了。謝廷傑帶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年方四十的老監生,聞言立刻應喏而出,不多時便復又進來行禮道:“大宗師,外間一男自稱是汪孚林族侄汪秋,其弟為汪孚林強買為奴,請求大宗師為他做主。他還說,那張賣身契是假的,乃是汪孚林買通歙縣戶房一個典吏,蓋的是用一塊豆腐乾刻的假印!”
剎那之間,明倫堂上一片譁然。這種內幕實在是太勁爆了,哪怕大宗師當面,也沒人能夠抑制得住交頭接耳的衝動。
而作為今日主角的汪孚林,此刻也不由自主張大了嘴,竟有一種哈哈大笑的衝動。
他怎麼都沒想到,那個狠心虐待親弟,又將其出賣他人的汪秋,竟然還在當時那張賣身契上藏著這一招,然後在這種要命關頭髮作了出來。
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撞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