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

第95章 泥菩薩的火氣

曾筌乘轎穿過大片大片的甘蔗地來到祝巨榮宅第大門前時,已經是暮色沉沉,付了工錢打發兩個轎伕回去,祝家老僕老善進去通報,半晌才出來,說是三少爺不在家,請曾筌到大廳上坐著等候。

祝家大宅是典型的贛東北民居,門向朝著偏東方,而不是常見的坐北朝南,所謂商家門不宜南向,東南為巽、為風,門開在東南角,就有財源滾滾,祝家世代以熬製砂糖為業,自然講究這個風水格局,五十年前祝巨榮之父營建這處宅第,請的相宅的風水先生就是曾漁的祖父,這些年祝家甘蔗種植和製糖作坊果然興旺,人丁也旺,但對當年曾家與祝家的淵源,除了癱瘓在床的祝巨榮已無人記得了。

曾筌坐在廳堂上,無人招呼,老僕黎叔站在天井邊東張西望,也無人理睬。

祝德棟不在家,他的兩個哥哥各忙各的,沒空來陪老三的這個大舅子,而且前些日子三兄弟之間又吵了一架,祝家三房如今已經各自為炊,祝德棟、曾若蘭不在家,誰還會來管曾筌的飯!

三房的老僕老善去廚下燒了熱水,給曾筌泡上茶,很過意不去道:“曾舅爺,三少爺不在家,那廚娘也偷懶不知去了哪裡,這晚飯都沒著落了。”

曾筌遠道而來卻遭受這樣的冷遇,心裡自是不痛快,不過他是個好脾氣的人,也沒埋怨祝家人不懂禮數,只是說道:“老善你去問問其他人,德棟去了哪裡,夜裡會不會回來?”

老善去打聽了,過了一會過來回話說:“三少爺去城裡了,也不知夜裡會不會回來。”

曾筌皺了皺眉,說道:“那就等半個時辰,到時還不見德棟回來我們就先回客棧。”

曾筌就在廳上等著,祝家其他兩房的婢僕從廳下經過,厚道的會向曾筌施個禮然後匆匆而過,大多數卻視若無睹,把曾筌當鬼物,好似都看不見曾筌,曾筌獨自坐在那裡呆若木雞。

天暗了下來,其他房間都亮起燈火,廳堂上還是一片昏暗,老善尋來一個燈盞點上,燈盞裡的油卻已見底,那燈芯點亮沒多一會兒就滅了,老善撓頭道:“不知燈油放在了哪裡,房間都上鎖了。”

曾筌道:“不妨事,我們再等一會。”

坐在幽暗裡的曾筌更是沒了體面,祝家大房、二房的媳婦和婢僕都在竊笑,曾筌坐不住了,起身道:“那我們先回去了,老善你就待在這裡,明日德棟一回來就給我報信。”

老善待在這裡沒飯吃啊,說道:“小的也到三少奶那邊去,明日小的再過來看三少爺回來了沒有。”

三個人剛走出大門,卻見淡淡月色下,兩頂轎子抬到門前,轎子邊跟著幾個僕從,老善喜道:“三少爺回來了。”趕緊上前向剛從轎子裡下來的祝德棟唱喏道:“少爺,石田的曾大舅爺來了。”

祝德棟嘴裡噴著酒氣,看了看立在大門邊的曾筌,卻不急著上前見禮,問老善:“她們母女呢?”

老善道:“少奶和兩位小姐在西門外楊家客棧等著少爺去接呢。”

後面一頂轎子下來一個黃胖秀才,正是蔣元瑞,也是喝得半醉,過來指著曾筌問祝德棟:“這人是曾漁的大哥?”

祝德棟低聲道:“同父異母,曾漁是妾生子,兄弟二人不和,所以曾漁離家出走。”

蔣元瑞仗著幾分酒勁,上前打量著曾筌,叉著腰問:“你們曾家人來這裡做什麼?”

曾筌見是位秀才相公,拱手道:“送舍妹回夫家——德棟,這位相公是何人,請代為介紹。”

祝德棟還沒說話,蔣元瑞就已大喝一聲道:“曾漁小子在哪裡?那小子與我有深仇大恨,早晚我要送他進大牢。”

曾筌驚道:“這是從何說起,德棟,這位相公莫不是喝醉了?”

“你娘才喝醉了。”蔣元瑞罵罵咧咧:“老子沒醉,老子一肚子的怨氣,你既是曾漁小子的哥哥,那就絕非善類,左右給我打。”喝令祝家僕人打曾筌,他自己也撩袍攘袖要動手,打不到曾漁,先把曾漁的哥哥打一頓出出氣再說。

祝德棟假意攔阻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冤有頭債有主嘛——”,嘴上這麼勸著,腳下卻不挪步,心裡打的主意是不管是蔣元瑞打了曾筌、還是曾筌打了蔣元瑞,對他祝德棟總是有利。

曾筌沒打算做風水先生,所以伯父撼龍先生沒教他祖傳散手,但耳濡目染,自然也會兩招花拳繡腿,往後退出兩步,雙手一高一低立個門戶,虛張聲勢道:“別過來,小心我打了你。”

蔣元瑞見祝家僕人不上前,他自己當然也不敢去廝打,曾漁會拳腳功夫,曾漁的這個哥哥想必也會,不要貿然動手,要以勢壓迫,當下瞪著曾筌道:“你敢毆打廣信府學庠生,你打我一拳試試看?”

曾筌又退後一步,說道:“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德棟,這到底怎麼回事?”

祝德棟見打不起來,上前先安慰蔣元瑞道:“蔣相公,莫動氣,曾漁得罪了你,明日我與你一道上府衙告他,先到寒舍喝杯茶。”轉頭對曾筌冷冷道:“曾大哥,你有何話說?”

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曾筌再怎麼好脾氣這時也怒了,盯著祝德棟道:“我的來意你不知道嗎?”

“你不說我又哪裡知道。”祝德棟一副無賴嘴臉,他是鐵了心要休掉曾若蘭了,找到個同仇敵愾的蔣元瑞做靠山,膽氣壯了。

蔣元瑞把手一揮:“說個屁,有什麼好說的,曾氏那種不賢之婦,早該休了。”

曾筌既驚訝又憤怒,這是秀才嗎,怎麼說話象市井潑皮,怒問祝德棟:“祝德棟,你要休妻,你憑什麼?”

祝德棟原本還覺得有點理虧怯弱,見蔣元瑞把他的用心一把揭開,他也就豁出去了,說道:“曾若蘭不能親睦妯娌、不能孝敬老人,對我這個做丈夫的也向來沒有好聲氣,又且不能為我三房生育子嗣,這樣的不賢之婦,要她何用!”

老實人曾筌氣得渾身發抖,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只以為是一些家庭間小糾紛,他把若蘭送回來調解一下就行的,何曾想到祝德棟竟要休妻,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只是氣憤道:“你這是血口噴人,血口噴人!”

祝德棟仗著膽把話說出來了,見曾筌也沒能把他怎麼樣,氣勢更漲,大聲道:“我爹臥病在床,她做兒媳的不侍候湯藥,卻與我爭吵跑回孃家,這不是不孝是什麼?”他倒不說老爹癱瘓在床他自己照樣跑到鄰村去與風流寡婦鬼混。

曾筌卻是辯不過他,只覺得自己渾身有嘴,可就是說不出道理,憤怒道:“你血口噴人,無緣無故要休妻,我與你見官去理論。”

“見官?”蔣元瑞冷笑道:“是上饒縣衙還是廣信府衙,又或者是永豐縣衙,任你挑?”

曾筌怒視蔣元瑞:“與你何干!”

蔣元瑞道:“怎麼與我無干,曾漁是我仇人,你們曾家就都是我的仇敵,你不去告官,我倒要先狀告曾漁小子矇騙教官假冒生員,還毆打自家姐夫——祝賢弟,曾漁小子打了你是不是?”

祝德棟道:“正是,那小子狂妄得緊,威脅我說要打斷我的腿。”

曾漁離開石田快三個月了,毫無音信,作為兄長的曾筌心裡其實是很牽掛的,忙問:“我弟曾漁他在哪裡?”

蔣元瑞和祝德棟對視一眼,蔣元瑞問曾筌:“這麼說你這兩個月都沒見過曾漁?”

曾筌如實道:“四月底就離家了,一直沒有音信,你們何時見過他?”

蔣元瑞不答,卻問:“曾漁補生員了,你知不知道?”

曾筌以為蔣元瑞是取笑他弟弟曾漁,“哼”了一聲,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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