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加勒比女海盜的噩夢
基督耶穌降生後的一千一百零四年盛夏,瑪雅王國西南部,帕倫克城,“不列顛十字軍”營地
一片死氣瀰漫的愁雲慘淡之中,一場葬禮正在營地外的熱帶雨林中舉行。
參天的大樹之下,擺著一具奇形怪狀的簡陋棺材,這是用一艘土著人的小號獨木舟,以及一些木板、樹皮拼湊出來的。在棺材的旁邊,則是一個剛剛被挖好的土坑,以及一個用兩根木棍捆起來的十字架。而棺材裡即將被埋葬的死者,正是這支十字軍的最高統帥,萌島(馬恩島)伯爵哈羅德.格里芬。
“……慈愛的天父,今天我們聚集在這裡,是為了送走一位高貴而仁慈的老人……作為一名為神而戰的十字軍統帥,他的虔誠毋庸置疑,必然在天上得到神的恩寵。願神保佑他的靈魂,阿門……”
身形傴僂瘦削、滿臉病態潮紅、看上去似乎也快要蒙主召喚的隨軍神父,手捧《聖經》掙扎著唸完了悼詞,就搖搖欲墜地癱倒下來,全靠兩個士兵的及時攙扶,才沒有當場撲倒。
然後,六個臉色同樣難看的紋身土著人,有氣無力地把棺材推進墓穴,隨即用鐵鏟填起了土。
看著父親的簡陋棺材一點點地被泥土埋葬,萌島伯爵的女兒,年方十五歲的克里斯蒂娜.格里芬,一臉的表情木然——事實上,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是很想要哭泣的,但卻發現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因為,過去這一年來的各種艱難困苦、生離死別,使得她心中的悲痛和憤恨,早已超出了眼淚所能表達的程度。
該死的上帝!可惡的國王!還有那些該下地獄的土著!
為什麼要強迫他們離開熟悉的故土,只因為什麼上帝的狂妄念頭,來到這片綠色的地獄裡送死呢?
——距離“不列顛十字軍”被困在這片悶熱潮溼、瘟疫蔓延的綠色地獄裡,已經過去四個月了。
然而,跟教會的煽動和忽悠完全不同,他們在新大陸既沒有得到什麼財富,也沒能殺死什麼異教徒。
唯一陪伴著這些可憐人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絕望、疫病和死亡……
現在,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被困在這片陌生的熱帶雨林裡,載著他們過來的船隻,不是在颶風中被拍碎,就是被塞里斯人的艦隊偷襲燒燬了。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溼熱叢林,充滿了色彩斑斕的毒蛇和毒蟲。當地土著名義上似乎算是盟友,實際上卻連語言交流都困難,而且打扮得怎麼看都像是魔鬼。
從不列顛出發之時,拖家帶口彷彿移民一般的兩萬八千“十字軍”,如今已經只剩下了不足六千。就算是暫時還活著的人,眼下也大半染上了疫病,身體虛弱得風吹就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即使是最虔誠的基督徒,也被這陌生的惡劣處境磨光了信仰,心中只想要回到故鄉,哪怕只是喝上一杯家鄉的井水也好。
可是,返回家鄉?克里斯蒂娜忍不住搖頭苦笑,自己這些被拋棄的人,怎麼可能還回得去?
他們原本就是被法蘭克人國王驅趕出來的異族人,領地和城堡早已被國王的軍隊強行接管了,實際上就是一群流放犯人,生……已不由自主,只不過掛著個十字軍的好聽名頭罷了。
且不說怎麼越過這浩瀚的汪洋大海,就算是真的九死一生回到了不列顛,恐怕只要一露出行跡,也會被宗教裁判所的黑衣酷吏立刻抓起來,扣上逃兵和偽信者的罪名,直接送上火刑架烤成焦炭吧?
但不管怎麼說,至少是在這場噩夢旅途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是充滿希望的,以為那片傳說中的新大陸,真的就跟教會神父們說的那樣,到處都是青翠肥沃的土地、懦弱愚蠢的異教徒,以及數不清的金銀珠寶,還有同樣對上帝充滿虔誠的可靠盟友。只要忍受住路上的考驗,就能在那裡找到更加美好的新家園。
然而,這些被強迫著上路的十字軍,顯然低估了長距離的海上生活對健康的損害。他們之中有很多人並非強壯的戰士,更沒有坐過船,於是出海之後,船隻一搖晃,他們就都暈船了,吐得滿船倉都是。再接下來,他們還需要忍受長達兩個月的漫長海路,充滿潮溼船艙的汙濁空氣,口感奇妙的蛆肉餅乾,充滿蟲子和老鼠的桶裝濃湯,外觀跟木頭或石頭無異的鹹肉,還有直到幾個世紀之後都無法解決的暈船和嘔吐。
被迫跟著父母參加這場遠征的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幾乎是從剛剛上船開始,就不斷看到身邊有人病倒、衰弱,最後一個接一個從艙中被面無表情的水手們抬出去,然後拋屍海中。她的一個貼身侍女和最小的一個弟弟,不幸也在其中之列,還沒來得及踏上新大陸,就成了獻給海神的祭品。
但是,跟另一些在半途就遭遇海難或者迷航,導致整船人葬身魚腹或不知去向的倒黴船隻相比,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還算是幸運的。至少她是司令官的女兒,乘坐著整個艦隊最大最堅固的旗艦,淡水和食物都是最充足的,水手也是最老練的。不管一路上再怎麼艱苦,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和她父母最終好歹還是抵達了新大陸,接著又一路輾轉來到了海地島,跟本次維京遠征的統帥哈拉爾德大公接上了頭。
等到渡過了萬里海波,好不容易抵達了新大陸,這支像難民多過像軍隊的不列顛十字軍,大概還剩下兩萬人。正好瑪雅城邦帕倫克剛剛被維京海盜忽悠著豎旗造反,企圖擺脫唐人的影響,恢復昔日的巴加爾王朝,並且派遣使者趕來海地島向哈拉爾德大公求援。於是,正急於脫身回家的哈拉爾德大公,就把這支不請自來的不列顛十字軍給丟了過去,算是維京海盜給土著盟友派遣過去對抗唐人諸侯的“強大援兵”。
就這樣,在海地島稍事休整,補充了一些淡水和食物之後,這支不列顛十字軍就在正牌維京海盜的指引下,再次起錨出航,踏上了前往帕倫克城的旅途。此時此刻,北方唐人各藩集結起來的三萬五千大軍,已經在古巴島發動了轟轟烈烈的反攻。但在古巴島的南方,遠離主戰場的瑪雅王國海域,暫時還是維京海盜們的天下。所以,不列顛十字軍的最後這段海路走得還算順利,沿途沒有遭到什麼襲擊和阻截。
當尤卡坦半島西北部的海岸線,第一次出現在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的眼前之時,她失望地看到,在灘塗和泥沼後面,只有一片黃褐色的貧瘠荒野,到處遍佈著沙礫和碎石,零星點綴著一些多刺的仙人掌,連雜草都不怎麼長。沒有農莊和牧場,更沒有森林和草原,遠遠比不上蘇格蘭高地和英格蘭平原的綠茵沃野。
這哪裡是什麼充滿希望的豐饒新大陸?分明就是一片絕望的荒漠好不好?
——事實上,在大約一個世紀之前,尤卡坦半島北部並不是如此荒蕪,而是佈滿了耕地和農莊的。但是,由於尤卡坦半島北部實際上屬於熱帶草原氣候,多屬石灰岩地質,土壤淺薄貧瘠,恢復能力差,實際上並不適合大規模的農業開發。瑪雅人在先天環境如此不佳的情況下,還要在這裡刀耕火種、毀林造田,於是很快就因為過度開墾而導致了水土流失和嚴重鹽鹼化,摧毀了這一地區的脆弱生態平衡,最終不得不放棄了這片貧瘠的土地,就像是發現自己闖了禍的壞孩子,轉身丟下一堆爛攤子,自顧自溜走一般。
在另一個位面,由於瘟疫、災荒和戰亂導致的瑪雅人口劇減,尤卡坦半島的瑪雅人數量,從極盛時期的一千四百萬左右,一路狂跌到了區區三萬,無形中大大減輕了自然界的壓力,使得這片土地的生態得到了恢復,曾經被人類破壞消失的熱帶雨林和熱帶草原,也再一次出現,讓這裡成為了風景宜人的旅遊勝地。
但是在這個位面,唐人的殖民統治、資源調配和技術引進,給瑪雅土著人勉強吊著命,導致尤卡坦半島的南部雖然重新變成了熱帶雨林,但半島北部的人口卻一直減不下來。於是,因為一直保持著過高的數百萬人口,對尤卡坦半島北部本已受損的自然環境造成了致命影響。為了獲得建築材料、造船材料和生活生產燃料,瑪雅土著人對森林濫砍濫伐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時至今日,除了被唐人移民圈佔的東部沿海之外,整個尤卡坦半島北部已經沒有像樣的森林。同時,為了養活越來越多的人口,土地卻是在不斷開墾的,農田向各處的山丘高地蔓延,地力日趨衰減,而水土流失愈發嚴重,同時,沖蝕淤泥也不斷在河谷和海邊形成新的沼澤地,其速度比農夫們排幹舊沼澤的速度更快,最終形成了到處荒坡的淒涼景象。
在把自己家鄉的自然環境糟蹋了個乾淨,從熱帶草原弄成黃土高坡之後,剩餘的瑪雅人只能依靠地下水勉強為生,窮困得一塌糊塗。而且距離海邊越近,植被和環境就破壞得越慘烈,所以這一地區的岸邊很少能看到什麼人影,以至於初來乍到的維京海盜和不列顛人,幾乎要把這裡當成是北非的沙漠。
幸好,船隊沿著尤卡坦半島的西海岸繼續南下,岸上的綠色終於漸漸多了起來,等到了本次航程的終點站,剛剛豎起反旗向唐人宣戰的帕倫克城邦,四周已經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熱帶森林。高大的樹木彷彿直通蒼穹,將陽光完全遮蔽。樹下則是碧波盪漾的湖泊和河流,土著人的村莊和市鎮就散佈在水邊,或者乾脆在水面上打樁蓋屋,空氣裡混雜著花草的清香,是那麼的溫和而又溼潤,一切都美好得宛如天堂。
然而,抵達異國他鄉的新鮮感剛剛過去,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就驚恐地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這片土地上的土著人,跟海地島上那些維京海盜描述的完全不一樣,不僅模樣奇形怪狀,從腳趾到舌頭都佈滿了有違教會律令的刺青,而且絕對不是什麼因為皈依上帝而被塞里斯人迫害的基督徒,反倒信奉著各種千奇百怪的邪神,經常舉辦各種邪惡的人殉血祭,甚至喝人血吃人肉。由於上述狀況,隨軍的神父很快就跟土著巫師爆發了衝突,而不少惶恐的基督徒,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上船逃離這片邪惡之地。
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困在了這片綠色的地獄裡。
——就在不列顛十字軍抵達帕倫克城邦的一個星期之後,一支強大的唐人艦隊,在土著內奸的配合下偷襲了他們登陸的港口,並且肆意縱火,熊熊大火一連燒了三天,把他們留在岸邊的船隻付之一炬。
於是,兩萬“不列顛十字軍”和護送他們過來的三千維京海盜,就這樣被切斷了唯一的退路。
沒有了船隻,就無法出海,四周又都是陌生的莽莽荒野,他們只能捏著鼻子繼續在這裡待下去。
幸好,為了聯手對抗即將來襲的塞里斯人,土著人對待這些不列顛十字軍的態度還算不錯,不僅騰出了一座小城給他們居住,還給他們提供了足夠的糧食——雖然都是一些不認識的穀物和蔬果。
然後,塞里斯人的軍團和艦隊沒有再來,熱帶的雨季倒是來了,滂沱大雨下個沒完沒了。雖然這些不列顛十字軍的故鄉,也是以陰溼多雨而著稱,但大不列顛島的雨季和熱帶森林的雨季完全是兩碼事,天氣溼熱得簡直猶如蒸籠,溼悶的空氣讓汗都出不來,即使沒病沒災,也足以讓人渾身難受了。
更要命的是,因為這裡森林茂密,密密麻麻的大樹和藤蔓遮蔽了太陽,在旱季或許還好一些,到了雨季,環境就會變得極度潮溼而悶熱,為各種昆蟲的生長帶來了非常有利的條件,尤其是蚊子。在這裡,一年十二個月都有蚊子繁殖所需的熱量,而積水和泥潭更是遍地都有。所以在熱帶雨林裡,蚊子永遠都不會少,而由蚊子傳播的疫病,自然也多得令人頭皮發麻。其中有歐洲人已經知道的瘧疾,還有對於歐洲人來說十分陌生的登革熱和黃熱病,但無論是這其中的哪一種,對於這年頭的歐洲人來說,都是不治之症!
於是,在雨季開始之後不久,這些不列顛十字軍就陸陸續續地病倒了。有人得了瘧疾,渾身打起擺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有人得了登革熱,渾身斑疹,從面板一直痛到骨髓裡,但最痛苦的還要數黃熱病,一開始只是發高燒、怕冷、頭痛、顯乏力、食慾不振、噁心等等,彷彿只是重感冒,可是接下來很快就會大口大口的吐血,最後死得慘不忍睹。由於不列顛人對這些疾病缺乏接觸,死亡率高得驚人。
不過事實上,由於醫學知識的匱乏,大多數患者根本弄不清楚自己患上了什麼病,即使真的只是患了感冒,在暴雨連綿的雨季也很容易轉為肺炎,然後在高燒和咳嗽之中一命嗚呼。隨軍神父唯一的對策就是組織大家聚集起來進行祈禱和宗教遊行,但如此一來卻反而加速了瘟疫的擴散和蔓延。
眼看著神父的祝福、祈禱、聖水和苦行,在五花八門的熱帶疫病面前都沒有什麼用處,反而連神父們自己也開始一個個倒斃之後,驚慌失措的十字軍終於顧不得什麼信仰,試圖向當地的土著求救。但是帕倫克城的瑪雅土著也沒什麼辦法。他們當初在這些瘟疫面前同樣也是死得滿坑滿谷,如此折騰了許多代人之後,現在這些死剩種們的身體才慢慢有了些抵抗力。至於如何治療,瑪雅祭司們對此也是一無所知。
倒是移居新大陸的唐人移民,透過多年摸索,逐漸研究出了一些對症的草藥方子。但是帕倫克城在政變造反之後,新國王巴魯姆剛剛組織了一場殘酷的大清洗,為了宣示與唐人勢不兩立,在不久前把城邦內的所有唐人和歸化民,以及學習過唐人文化的瑪雅權貴,統統屠殺殆盡,用以向羽蛇神獻祭。此外還把能夠找到的唐人書籍和器物都燒了個精光。眼下一時之間哪裡找得到醫生和草藥呢?所以,這些瑪雅祭司唯一的對策就是殺人祭神,可是連續殺了十幾個奴隸,也沒有任何效果,最後就只得聽之任之了。
就這樣,在連綿不斷的暴雨之中,十字軍營地變成了死亡煉獄。垂死的病號無人照料,腐爛的屍體隨處丟棄。就連克里斯蒂娜伯爵小姐自己,也一度病倒過,不過在掙扎了幾天之後,居然僥倖痊癒了。
然而,她的父親,這支十字軍的統帥,萌島(馬恩島)伯爵哈羅德.格里芬,卻被病魔給擊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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