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八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8)

玄奘的身子頓時僵硬了,一股濃濃的哀憫湧上心頭。這小魔女,白日間如此刁頑任性,殺人不眨眼,卻終究還是個孩子啊!

他嘆息著,卻不便在房中久留,出門輕輕帶上房門,卻又遲疑了——綠蘿沒插上門閂,門沒法鎖住。這孩子,孤身在外居然不閂上門,若有歹人或者邪祟該如何是好?

“阿彌陀佛。”玄奘嘆了口氣,趺坐在佛堂的蒲團上,閉目垂眉,念起了《大悲咒》。這一坐便是一夜,直到東方既亮,樹間鳥鳴,玄奘才緩緩睜開眼睛。

忽然,眼前一花,吱呀的門響聲中,綠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一看見玄奘趺坐在佛堂上,不禁怔住了:“你這惡僧,起得好早。”

玄奘淡淡一笑:“小姐昨夜睡得還好麼?”

“好!”綠蘿翻了翻眼睛,“當然好。”

“小姐平日裡還是舒心靜氣好些,若是煩悶焦慮,可到山間多走動走動,或者在空曠無人的山野大聲吼上幾聲,心中的焦慮緊張便可消散些許。”玄奘靜靜地盯著她道。

“嗯?”綠蘿奇道,“你這惡僧,大清早的說什麼呢?本小姐何時煩悶焦慮了?”

玄奘搖搖頭:“夜間磨牙,主人之內心焦慮難安,過於緊張,長此以往,對身體大有妨礙。”

“你……”綠蘿滿臉緋紅,剛要氣惱,忽又愕然,“你在這裡坐了一夜?”

玄奘默然。

綠蘿張張嘴,剛要說什麼,忽然眼圈一紅,奔了出去。

香積廚著人送來齋飯之後,空乘派了弟子來找玄奘,說明日就是法會的正日子,要和法師商量下具體事宜。玄奘匆匆吃完早膳趕到空乘的禪院,幾個外寺的僧人也都來齊了,大家商議了一番,作出具體章程。

到了午時,整個寺廟熱鬧起來,無數百姓紛紛而來,有霍邑的,也有晉州各縣的,甚至還有蒲、絳、汾、沁諸州的,最遠的,居然來自京畿道的雲陽。也不知他們怎麼得知這裡有法會,如此短的時間便趕了過來。

規模龐大的興唐寺很快就擁擠起來,空乘措手不及,舉辦一場水陸大法會,本意只是想集合左近諸僧,可沒想到訊息居然傳得這麼廣,善男信女來得這麼多,把僧舍騰出來都不夠住,還是西北緊鄰的中鎮廟主動分擔了部分香客,才略微緩解了窘境,至於其餘的,就只好住進霍邑縣城了。

第二日辰時,法會正式開始。

就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搭起高篷,殿前是諸高僧的獅子座,下面是寺裡的僧眾,後面則是黑壓壓的善男信女,擠滿了廣場,一直綿延到山門。玄奘取出自己受具足戒時得賜的木蘭色袈裟披在身上,腳上穿了一雙嶄新的僧鞋。他樣貌周正,儀表堂堂,多年來風雪磨礪,更有一股與眾不同的精神,在袈裟的映襯下,微黑的臉上似乎盪漾著一層佛光,攝人心魄。

眾僧先在大雄寶殿中做了儀式,然後升獅子座,興唐寺三百僧眾諷誦經典,信徒隨眾禮拜,接著開始考察合格的沙彌,受具足戒,現場有管理僧籍的晉州功曹和僧正,進行檢驗考核,發給衣缽、度牒,登記造冊。

一應儀式結束,用過齋飯,下午便是各地來的高僧開講,講示佛法。玄奘是講解《維摩詰經》,這部經他十歲就開始參,浸淫二十年,紮實無比,一開講,就令諸僧震驚。

“蘇揚流行參禪,從古以來許多禪宗的祖師都是從緣起上悟道的,不是理上悟入。有丟一塊石子開悟的,有看到花開悟的,就是由緣起而悟入。有高僧道‘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就是說從因緣上悟道才不會退掉,光是從定力上參出來還不對。這是一種說法,可是貧僧反對這個說法,從緣入者,反而容易退失,偶爾開悟,身心便一下空了,進入空性,雖然定在空性,若這個色身、業力、習氣一切都還沒有轉,還是要退轉的。所以法顯法師悟道之後,仍行腳天下參善知識,因為此心不穩。大乘的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如果沒有真修實證,儘管理論上講得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中觀正見,那只是口頭佛法,甚至是邪見。所以經文說一切菩薩要‘深入緣起,斷諸邪見’……”

僧眾和香客都被這大膽的論調震驚了,上千人的廣場,竟然鴉雀無聲,只有玄奘的聲音迴盪在禪林古剎之中。這個年近三十的僧人寶相莊嚴,端坐獅子座,陽光照耀在他臉上,令人不可仰視。

僧人們聽得認真,但綠蘿卻百無聊賴,她不懂得什麼佛法,最多也就是聽過幾個佛經故事而已。今天起得早,和尚們也不午睡,跑來參禪,耽誤她的休息。但她既然發誓要跟這個和尚鬧到底,就決不肯有絲毫妥協,無論這個惡僧在做什麼!

正在打呵欠,眼睛忽然一瞥,不禁一怔。

她站在臺階上,看得遠,只見人群外,一個頭上戴著帷帽,身穿湖水色襦裙的女子正從牆邊急匆匆地走過,進入西側的院落。

綠蘿不禁瞪大了眼睛,這女子的帷帽四周垂有白色面紗,看不清容貌,但那背影她實在太熟悉了,隱隱約約,竟像是自己的母親!

“難道她知道我在興唐寺,來尋我了嗎?”綠蘿不禁狐疑起來。

“是了,我雖然離家不曾跟母親說過,但興唐寺和孃的淵源甚深,只怕空乘會派人告知她。”綠蘿暗暗叫苦,但想了一想,自己離家這麼久,不曾打個招呼,讓孃親擔憂多日,也不禁心虛。

“還是……跟她說一聲吧!”綠蘿無奈地搖頭,悄悄離開身邊的波羅葉,向那女子追了過去。

大雄寶殿西側是一座幽僻的禪院,松柏如蔭,綠蘿好容易才擠出人群,到了院中,只見遠處人影一閃而逝。她緊緊追了過去,想著怎麼跟孃親解釋:“嗯,說要殺這個惡僧是肯定不行的,那……說我參研佛法?孃親根本就不信呀!哎,對了,就說我來給爹爹上香禱告,她肯定高興。”

想到了理由,綠蘿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雙月牙,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可是孃親的背影她卻怎麼也追不上,有時候略一疏神,居然會跟丟。而那女子彷彿目的非常明確,一路毫不停息,也不辨認方向,略低著頭,徑直朝寺院深處走去。

“這怎麼可能?”綠蘿驚訝起來,“娘怎會對興唐寺如此熟悉?”

那女子對興唐寺果然熟悉,東一繞,西一繞,越走越高,居然到了半山處,這裡已經是寺院僧眾的生活之所,再往上行,更是到了寺內高僧們的禪院群附近。綠蘿狐疑起來,此人若真是她孃親,就絕不可能對寺院這般熟悉,因為自父親死後,她從未來過興唐寺。便是父親造寺的時候,她偶爾來過,也只是在佛殿上香,決不會對其他地方也瞭如指掌。

“難道不是我娘?只是身材相似?”綠蘿奇怪起來。一個女子,在寺內僧人講經說法的時候,居然深入寺院,這本身就過於奇怪,她好奇心給勾了起來,躡手躡腳地跟在那女子身後,看看她到底要往何處去。

過了僧舍,那女子突然折向東行,不久就到了一處偏僻的大殿旁。寂靜的院落中空無一人,今日盛會,幾乎所有的僧眾都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連大殿裡都沒有值守的僧人。綠蘿看著那女子進了大殿,便悄悄走到廊下,順著殿門朝裡面看,細碎的腳步聲迴盪在殿內,雖然輕柔,卻清晰可聞。

她不敢緊跟,直到腳步聲消失,才小心翼翼地進了殿內。這殿內供的是觀世音,應該是一座觀音殿。巍峨的大殿空空蕩蕩,根本藏不住人,她急忙走到觀音像後面,一看,不禁愣了,後面是一處院子,院裡有一座禪堂。院子沒有門,可禪堂的門卻上了鎖!

也就是說,這女子到了觀音殿內,竟然憑空消失!

一瞬間,綠蘿汗毛直豎,出了一身冷汗。難道自己見了鬼?

隨即就覺得這個念頭荒誕不經,鬼雖然可能有,可堂堂佛寺中哪個鬼敢進來?觀音像前,哪個鬼敢猖狂?

那麼,不是鬼,就肯定是人了!

綠蘿是個膽大包天的丫頭,殺人在她眼中如捻蟲蟻,她害怕鬼,卻對人沒有任何畏懼。既然是人那就好說了,人不可能憑空在觀音殿中消失,若是消失,只有一個解釋,這殿內有密道!

大戶人家為了避難,家中時常建有密道,尤其是在亂世,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旦有賊匪洗劫或者亂軍入城,就闔家鑽進密道,或者逃生,或者在裡面住些時日,等局勢平定再出來。崔珏是河東第一世家崔氏的子弟,雖然是旁支,但綠蘿也算出身大戶人家,對這點並不陌生。

小魔女機敏無比,當即細細地在觀音殿內查驗起來。

這座觀音殿並不複雜,四壁空空,地上鋪著青磚。她先舉起小拳頭敲了敲四壁,牆體沉悶,不像有暗門。又溜著地面跺了一遍,震得小腳生疼,也沒有發現空空的回聲。然後她把目光投向了大殿正中的觀音像,憑目測,這座觀音像應該是陶土燒製,腹內該是空的。不過她可不敢去敲觀音的身體,這等瀆神的舉動,縱然她膽大,也不敢做出來。

“我不敢做,難道修建密道的人就敢麼?”綠蘿的眼睛又得意地眯成了一雙月牙,笑吟吟地揹負雙手,繞著觀音像踱了一圈,眼睛嘰裡咕嚕地盯著觀音像的基座。

基座卻是整塊岩石雕刻的,層層蓮花,足有九層,雕工細膩,惟妙惟肖。她蹲在地上一路摸過去,細細地檢視蓮花基座。

到了觀音像正背後,她的目光停住不動了,基座的蓮花雖然沒有任何異樣,但一朵蓮花瓣上殘留著一點嫣紅。綠蘿怔怔地盯著,小心伸出指甲挑起一點,湊到鼻子邊聞了聞,臉色頓時變了:“鳳鵲眼!”

綠蘿的心緩緩沉了下去,至此,她已經完全可以確定,自己一直跟蹤的就是自己的母親,李優娘。

這個基座的蓮花瓣上沾染的嫣紅,她再熟悉不過,乃是自己和母親一起製作的染甲露!

母女倆熱衷於染甲露,便自己研究,用蓼藍的葉子製成藍靛,加入水銀搗碎。這樣的色料塗抹在指甲上,居然成了紅色底子,透出藍色和銀色的點點星光。母女倆當時樂不可支,把它取名“鳳鵲眼”。

這種染甲露,絕對是母女倆所獨有,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存在。可是,如今的蓮花瓣上,卻出現了殘留的“鳳鵲眼”。

綠蘿忽然湧出一種恐懼,她定了定神,慢慢在蓮花瓣上摸索,忽然看到旁邊的一朵蓮花有些光潔,伸手攥住,左右擰動,果然如螺旋般開始轉動!

綠蘿額頭汗水涔涔,左擰右擰,基座內部忽然傳來輕微的震動聲,她嚇了一跳,急忙閃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隨後,目瞪口呆——基座的整個背面無聲無息地陷了下去,眼前現出一個深不可測的幽暗洞穴!

綠蘿坐了好半天,心一橫,從靴筒裡掏出一把匕首。她為了刺殺玄奘,時時刻刻把匕首藏在身上。然後看了看四周,蹲下身鑽了進去。一進去,背後又響起震動,那塊兩寸厚的石板緩緩上升,嚴絲合縫,周圍頓時一片漆黑!

綠蘿的心咚咚亂跳,洞穴裡靜謐無比,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腳下是臺階,小心地一步步走下去,繞了個彎兒,眼前慢慢有光明出現,地道的牆壁上居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啊——”綠蘿一聲驚叫,匕首險些落地。

結果那人影一動不動,她壯著膽子,慢慢捱過去,才發現是石壁上鑿著石龕,裡面雕刻著一座猙獰的夜叉像,夜叉的手中託著一盞油燈。

“嚇死我了。”綠蘿使勁兒拍著胸口,喃喃地道。臺階一路向下,估摸下來,深入地面達兩丈,洞壁間覆蓋著一層水汽,每隔十丈,就會出現一座石雕夜叉像,惟妙惟肖,陰森兇惡,但每一尊的姿勢都不同。到了最下方,地道又朝上延伸開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了盡頭,綠蘿卻呆了。

——盡頭沒有洞口,而是一尊夜叉雕像!

綠蘿奇怪無比,怎麼可能?明明沒有岔路。她心中一閃,伸手在夜叉身上摸索起來,果然發現夜叉胸口有一朵古怪的花,有些新鮮的痕跡。按照之前的法子,左右一擰,開始轉動,左三右四,腳下發出震動聲,夜叉緩緩地陷了下去。眼前霍然一亮,湧進一股股新鮮的空氣,彷彿還有枝葉婆娑。

綠蘿低頭鑽了出來,身邊嘩啦啦一陣竹葉的聲響,背後的夜叉像重新升了上來。這面卻是一堵牆,牆上是一塊巨大的佛字石刻。石刻的外面是一片竹林,竹葉扶疏,搖盪在暮色之中。只有微風掠過發出的沙沙輕響。

天色已經晚了。

“我這是到了哪裡?”綠蘿有些發矇,張望了一番,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禪院。禪院不大,只有三間正房,院中佈局也很簡單,正中間只有一座達摩面壁的雕塑,連高大的樹木都沒有。

這座院子看來在霍山的高處,朝南眺望,可以看到遠處大殿的屋頂,層層迭迭。綠蘿渾身的冷汗被晚風猛地一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轉頭看看禪房,房子裡亮著燈火,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

“難道我娘進了禪房?”綠蘿心中湧起古怪的感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到了廊下,便隱約有女人壓抑的呻吟聲傳來。綠蘿一怔,只覺這聲音異常古怪,似乎很舒服,又似乎在經歷著什麼痛苦。綠蘿茫然不解,只是聽著聽著,卻覺得心裡煩躁無比。

那聲音過於怪異,還伴隨著劇烈的喘息,雜亂無比,她一時也聽不出是不是自己母親的聲音。心裡就開始嘀咕,不行,得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若是母親被歹人挾持折磨,那我定要救她出來。

聽聲音是左側的房間裡傳出來的,綠蘿想了想,悄悄用匕首割破了窗欞紙,露出指頭肚大的一條縫,睜大眼睛朝裡面窺視,頓時就目瞪口呆。

靠近窗子是衣架,胡亂扔著幾件衣物,旁邊是一張床榻,帷幔高張,一雙赤裸的軀體正在床上糾纏,很容易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女的青絲如瀑,男的卻是個光頭和尚。兩個人都在劇烈地聳動,赤裸的軀體上汗津津的,不時發出沉悶壓抑的呻吟聲。

綠蘿呆若木雞,提著匕首緩緩滑坐在了地上。她雖然少不更事,卻不意味著什麼都不懂。這男女偷情在街頭巷尾聽得多了,一些優戲中還曾上演過這種劇目。

那個女人,真是自己的母親嗎?綠蘿想也不敢想,自己端莊賢淑的母親,會有這般放蕩的時候,而且……而且是和寺廟裡的和尚……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綠蘿的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房間裡的戲已經謝幕,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這時綠蘿聽得真切了,那女子的聲音即使壓得再低,她也能聽出來,那就是自己的母親,李優娘!

無窮無盡的羞恥令她渾身發抖,她不知該怎麼面對,只是雙手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望著佈滿暮色的天空呆呆出神,眼中不知何時湧出大滴大滴的淚珠……

“晚上還有要事,我去更衣,你先走吧。”耳畔響起那個男子隱約的聲音。

“嗯。”李優娘乖順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傳來腳步聲。

綠蘿嚇了一跳,哧溜鑽進了竹林,悄悄地躲在一蓬花樹的後面,不敢作聲。開門的聲音響起,李優娘戴著帷帽,輕輕閃到門外,左右看了看,卻沒有再回到竹林進入地道,而是徑直朝庭院的大門走去。

綠蘿長出一口氣,呆坐了片刻,又聽見禪房裡響起腳步聲,看來那個僧人要出門了。她頓時暴怒起來,銀牙緊緊咬著嘴唇,血絲都滲了出來:“惡僧,不管我娘是自願還是被逼,就憑你讓我受到這奇恥大辱,就憑你讓我的繼父受到這奇恥大辱,我就絕不能留你活在這世上!”

眼看那僧人要出來了,她溜著牆角到了門口,眼中噴出火一般的光芒。門吱呀一聲響,那個僧人緩步走了出來,綠蘿手疾眼快,合身撲了上去,手中的匕首噗地刺進了那僧人的胸口!

“啊——”那僧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隨即就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著面前的這個小女孩。

綠蘿惡狠狠地抬起頭看著他,頓時呆若木雞。

——這個與母親偷情的僧人,居然是興唐寺的住持,空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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