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13

“瘋了,你這廝瘋了!”波羅葉不住地搖頭。

玄奘也有同感,面對這崔珏,就彷彿面對著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談笑間可以將一個龐大家族連根拔起,一百多口人燒成灰燼,甚至以變態的方式去凌辱一個曾經是他妻子的女人;另一個卻溫文爾雅,才華滿腹,談詩論文字字珠璣。

“波羅葉,休要廢話,去燒茶。”玄奘急忙攆走了波羅葉。

波羅葉不敢違拗,卻也不想離開,乾脆就把那隻紅泥小火爐搬了過來放在三人中間。崔珏倒不以為意,動作優雅地向兩人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藝。

唐初,北方人飲茶並不多,直到開元年間才普及起來,但崔珏顯然深通茶道,一邊煮茶,一邊道:“法師啊,平日供奉給你喝的這福州露芽,可是我千辛萬苦才弄來的,今年總共才兩斤。碾成茶末之後,色如黃金,嫩如松花。你看這茶湯,世人都說揚子江的南零水最好,那無非是江心中的冷泉而已,清冽純淨,可是我喝茶用的水,乃是從地心百丈處取來,用來煮茶,絕對勝過那南零水三分!”

玄奘並不懂品茶,不過喝得多了,倒也知道好壞。崔珏將一釜茶湯分了三碗,玄奘慢慢喝了,果真滋味無窮,與平日波羅葉毛手毛腳煮的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時,天仍舊昏暗,禪房外一片沉寂,連鳥鳴都沒有。玄奘覺得奇怪,待了這麼久,按說早該天亮了,他心中太多疑團要問,也來不及深思,凝望著崔珏道:“如果貧僧所料不錯,你耗費巨資修建這興唐寺,就是為了對付皇上吧?”

“沒錯。”崔珏不以為意,又把釜中的茶湯分了兩碗,望著波羅葉抱歉地道,“一釜茶只能分五碗,多了就沒味道了,只好少你一碗。”

波羅葉哪裡顧得上這個,哼了一聲沒回答。

“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玄奘沉吟道,“如果說為了弒君,貧僧也不大敢相信,畢竟要弒君,比在遠離京城的地方修一座寺院有效的方法有很多。你到底是什麼目的?”

“佛曰,不可說。”崔珏笑了笑。

“無論你有什麼目的,能夠自縊假死,拋妻棄女,隱姓埋名,暗中潛伏七年,眼睜睜看著妻子改了嫁,女兒認了他人為父,這份堅韌,這份心志,這份執著,不得不讓貧僧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砰——”

茶碗在崔珏手中捏得粉碎,他臉色忽然變得鐵青,眸子裡發出森寒的光芒,冷冷盯著玄奘:“你在笑話我嗎?”

“貧僧乃是肺腑之言。”

“哼,”崔珏撩起僧袍,擦了擦手指上的鮮血,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罵我,可是我容易嗎?為了胸中的大計,我拋下縣令之尊,易容假死,一個人躲藏在冰冷的地下,終年不見太陽,整整七年時間,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交流,一個人孤零零地苦熬著。我們本來的計劃是要對付李淵,本來策劃好武德七年李淵巡狩河東之時就要發動,可偏偏那一年突厥人南侵,打到了長安城外,渭水橋邊,李淵焦頭爛額,放棄了巡狩。於是我們又等,本來確定武德八年發動,沒想到他媽的李世民和李建成為了奪位,鬧得不可開交,李淵根本沒有來河東的心思,到了武德九年,李世民突然發動玄武門兵變,李淵竟然退位了……”

崔珏哈哈慘笑,眼中淚水橫流:“我呀,就在這興唐寺的地底下等呀,等呀,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了一個皇帝,又一個皇帝……你想想,我拋棄了人世間的一切,就是為了發動這個計劃,搏一個青史留名,可為何就那麼難?活著無法封王封侯倒罷了,連死了都完不成自己的心願嗎?那時候,我徹底絕望了,幾乎想一頭撞死在地底的岩石上,皇帝換成了李世民,面對一個陌生的、我們完全無法掌控的皇帝,這個計劃毫無疑問是要作廢了。我這麼多年的心血,我付出了這麼慘痛的代價,換來了什麼?連相濡以沫的妻子都做了他人婦,日日夜夜被那個粗笨愚蠢的肥豬凌辱,我心愛的女兒爹死娘改嫁,昔日令她自豪的崔氏家族從此與她再無瓜葛,每日沒人疼、沒人愛,我心中是什麼感受啊?”

“終於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那時我每天自殘,用利刃把自己的身體割得鮮血淋漓……”他呆呆地擼起袖子,玄奘和波羅葉嚇了一跳,只見他的胳膊上到處都是傷痕,縱橫交錯,宛如醜陋的蚯蚓。看那傷痕的長度和深度,這崔珏當時只怕死的心都有。

“如果我再不出去,再不見我的愛妻愛女,只怕會活生生地死在地底。”崔珏平靜了一下,慢慢地道,“終於有一天,我離開興唐寺,從土地廟的地道潛入了縣衙後宅……”他橫了玄奘一眼,“那條地道你們知道,今夜剛剛跟蹤我去了一趟。”

玄奘歉然一笑。

“那條地道是我在武德元年修建的。當時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反擊圍城的敵軍,那時候大唐剛剛建立,可李淵起家的河東並不平靜,劉武周佔據河東道北部的馬邑,時時刻刻想著南下,霍邑是南下的必經之路。為了防止宋老生事件重演,我就在霍邑修築了地道,縣衙內有三處可以通到城外,如果城池被敵軍圍困,我就可以從地道出奇兵,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崔珏笑了笑,“這條地道作為軍事用途我只用了一次,宋金剛犯境那次,我率領三百民軍發動夜襲,殺了他上千人。宋金剛號稱無敵,卻看著我大搖大擺地帶領全縣的百姓撤入霍山也不敢追擊。”

“亂世之中活無數人性命,使君功莫大焉。”玄奘合十讚賞。

“大個屁!”崔珏惡狠狠地道,“劉武周、宋金剛南侵那次,幾乎打下了大半個河東,李元吉丟了太原狼狽而逃,照樣是齊王;裴寂在度索原大敗,依然被寵信;姜寶誼兵敗後被殺,還被追封為左衛大將軍。我呢,雖然丟了城池,卻打敗了宋金剛,全縣百姓無一死亡。最後怎麼樣呢?功過相抵,依然是霍邑縣令!哈哈哈——”

玄奘默然,李淵用人唯親是出了名的,就像崔珏說的那次,裴寂打了敗仗,幾乎丟了整個河東道,結果李淵對他更好了,有人誣告他謀反,李淵竟派了自己的貴妃去裴寂家中慰問。武德六年,裴寂要告老還鄉,李淵不但不準,還派了尚書員外郎每天去裴寂家裡值守,怕他走了。

可為何他就對崔珏這般苛待呢?把這個才華滿腹的年輕人丟在霍邑,讓他老死任上。

“唉,昔日干城,誰能想到後來會成了我與優娘偷情的捷徑呢?”崔珏苦笑不已,“可是我心中實在受不了那種煎熬,如果不去見見優娘,不去見見綠蘿,我真的會自殺的。於是在一年前,我在一個深夜,從密道進了後衙,用五識香迷倒了所有人,進了她的臥房。郭宰那個死豬就睡在她的身邊,我當時又嫉又恨,又是後悔,恨不得一劍殺了郭宰……十幾年前,我們在益州錦裡相遇,那時候她還是個豆蔻未開的小姑娘,在一次宴飲中,我的那篇詩文牽動了她的芳心,從此她義無反顧,跟著我來到河東,居住在山中,生兒育女,洗衣做飯……”

崔珏忽然嗚咽了起來,淚痕滿面,眼中盡是濃濃的柔情:“可是我卻為了自己的事業拋棄了她,讓她孤兒寡母衣食無著,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她改嫁,我不恨她,真的,縱令樹下能攀折,白髮如絲心似灰。可是我卻受不了那個死胖子睡在她的身邊!我幾度提劍想殺了他,可是……一想起我已經不是她們在這個世上的依靠,我是個必死無疑的人,這個死胖子死了,她們從此就孤苦伶仃,飢寒交迫,我就下不了手!法師,你說,我是個懦弱的人麼?”

玄奘合十道:“使君心中自有佛性,能剋制嗔毒,怎麼談得上懦弱?”

“你這個和尚太有趣了。”崔珏淒涼地一笑,“不知怎麼回事,我就是喜歡和你聊天。你雖然是個和尚,卻並不迂腐,洞徹世事人心,和你聊,我很放鬆。”

玄奘卻嘆道:“可是使君,你害了自己便罷了,何苦又去幹擾李夫人和綠蘿小姐平靜的生活?你可知道你這麼一出現,對她們而言意味著什麼嗎?”

“和尚,你罵得對。”崔珏老老實實地承認,“那夜,優娘見了我簡直跟見了鬼一般,還以為是在做夢,我千方百計向她解釋,甚至讓她掐我,把我的肌膚掐出了血,她才肯信我是人,不是鬼。”

“貧僧不是說這個。”玄奘厲聲道,“從此之後,你便經常往她房中去,把郭宰迷暈了,扔到地上,然後你和李夫人夜夜春宵?哼,貧僧剛來霍邑時,李夫人的婢女請我去驅邪,她身上的紅痕便是你的傑作吧?但你可知道,她雖然曾經是你的妻子,如今卻是郭家的夫人,在名分上與你再無瓜葛,她與你幽會,便是私通!你置一個女人的名節於何地?”

崔珏一臉憤怒,大聲道:“和尚,你這話我不愛聽!她曾經是我的妻子,就永遠是我的妻子,我不曾寫過休書,我又沒有真個死去,為何不能夫妻恩愛?”

“可你對世人而言,早就死了!”玄奘也大聲道。

“可我明明沒死,那是詐死!”崔珏聲音更大了。

“可李優娘知道嗎?”玄奘喝道。

“她……”崔珏無語,半晌才道,“她自然不知道。”

“是啊!她不知道你沒死,事實上無論在任何人的眼裡你都是死人,那麼你們的婚約就算終止了。她另外嫁人,便受這律法的庇護,也受這律法的約束。從身份上,她已經不是崔氏婦,而是郭家婦。你偷入她的閨閣,與她私通,難道不違禮法麼?”

“那……”崔珏煩惱地拍打著自己光潔的頭皮,啞口無言。

“貧僧再問你,與你私通,李夫人當真心中無愧麼?”玄奘冷笑。

“她……”崔珏就像癟了的氣球,喃喃道,“她當然心中有愧,我知道。事實上我們的第一夜,她是有一種得而復失的喜悅,和我恩愛纏綿,可是第二夜她便不允許我再近她的身子。後來還是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向她講述了我在興唐寺地底六七年的潛伏,她才原諒了我,允許我和她恩愛。可是我知道,她心裡是抗拒的。”

“她也是愛你的。”玄奘嘆道。

“是啊!”崔珏呆滯地道。

“正是因為你重新出現,才讓她心裡充滿了痛苦,充滿了矛盾,她一方面要恪守婦道,一方面卻對自己的前夫憐愛心疼,你讓她在這場掙扎中如何抉擇?”玄奘緩緩道,“如果你真的愛自己的妻女,就應該讓她們以為你真的死了,不要再幹擾她們的生活,讓她們習慣自己如今的身份,平靜地活著。貧僧不相信你無法離開一個女人,事實上你潛伏了六年,從來不曾去看過她們,只是因為你實在受不了那種煎熬,內心後悔了,才把自己承受的痛苦轉嫁到她們身上。”

“不是!和尚,你莫要汙衊我!”崔珏大聲道。

“是貧僧汙衊你了麼?”玄奘淡淡地道,“莫把是非來辨我,浮世穿鑿不相關。你如今別說是非,連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

崔珏博學多才,怎能不理解玄奘的意思,頓時臉色漲紅,卻是無言以對。

“你太過自私,只曉得為自己尋個避風的懷抱,可非但李夫人,連綠蘿小姐也被你害了。”玄奘悠悠嘆息。

“胡說八道。綠蘿是我的女兒,我怎麼可能害她?”崔珏冷笑,“你道我躲在這興唐寺七年,就對她們毫不關心麼?我可以攪動這大唐天下,何況一座小小的霍邑縣?這麼多年來她們生活平靜,我並非沒有付出心力。綠蘿因為要刺殺你,連累了周家的二公子喪命,那周家派出大量人手追查真相,隱約已經知道了是綠蘿指使,竟然圖謀報復綠蘿。嘿嘿,他周家豪門又如何?敢碰我的女兒,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我一夜間將他周家連根拔起,給綠蘿徹底絕了後患……”

玄奘悲哀地看著他,心道這人當真瘋了。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不受牽連,居然喪心病狂殺了一百二十三口人,仍然沾沾自喜。

“是用五識香嗎?”玄奘問。

崔珏點頭道:“這香你親身嘗過,我也不瞞你。我先用香迷倒了他們,然後放火,哼,就算是火燒水淹,他們也醒不過來,只怕死的時候還在做著極樂之夢。”

玄奘搖頭不已,不過對這個性格扭曲的傢伙,他可不指望單純的佛法能讓他幡然悔悟,浪子回頭:“那麼她殺空乘呢?”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崔珏不以為然,“除了給我造成大麻煩,她自己不會有任何傷害。為了彌補她殺人的過失,我甚至連現場都給她遮掩了,或許對她而言,那是一個很離奇的夢境吧!”

“貧僧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掩蓋的現場?”玄奘這回真是不解了,“那短短的時間內,空乘的屍體當然可以運走,血跡也可以洗乾淨,可臺階上的灰塵呢?還有窗欞紙上的洞呢?在貧僧看來,那窗欞紙絕對不是剛換的,上面積滿了灰塵,你究竟怎麼做到的?還有,綠蘿明明是從牆裡的密道鑽出來的,可那堵牆那麼薄,怎麼可能有密道?”

“你很快就明白了。”崔珏露出詭譎的笑容。

見他不說,玄奘也無可奈何,問道:“照貧僧的推測,這個計劃肯定不是你一個人在執行,空乘也參與其中了吧?你是從他死後開始假冒他的?又為何模仿得這般相似?”

“他死後……”崔珏啞然失笑,“好教法師得知,從武德六年我自縊假死之後,就開始冒充他了。我們兩個人的身份過於特殊,私下裡又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要做,而我,又是個見不得光的人,因此我們便互相製作了面具,他外出時,我便來冒充他,我不在時,他則冒充我。”

“你不在時?”玄奘驚奇地道,“你還有公開的身份嗎?”

崔珏一愕,忽然指著他哈哈大笑:“法師啊,看你面相老實,卻是如此狡詐,險些就被你套進去了。嗯,透露給你一些也無妨,我和空乘,各自負責各自的一攤事兒,他在明處,我在暗中。山下的飛羽院你也見到了,那是屬於我的系統,除了我之外,他們誰都不認識,除了我之外,他們不聽任何人的命令。可惜呀,空乘居然被我的寶貝女兒一刀殺了,事情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逼得我不得不每日假扮空乘。”

玄奘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和假空乘朝夕相處,卻發現不了破綻。

“但是有一個疑點,”玄奘慢慢道,“當日綠蘿小姐乃是追蹤李夫人,發現李夫人與人私通,才一時氣憤,失手殺了那個私通者。如今看來,那日與李夫人幽會的人自然是你了,為何死的卻是空乘?”

“這個嘛,”崔珏想了想,“有個偶然性。當日的確是我在房中和優娘幽會,她那日來寺裡找我,是因為綠蘿跟著你住到了寺院,優娘不放心,讓我妥善照顧。我們在房中幽會,沒想到這小妮子認得優孃的背影,悄悄跟了來。後來優娘走了後,空乘急匆匆地從密道里來找我,有一樁大事等著我處理,於是我就從密道走了。空乘老了,腰腿不好,在自家寺院,當然沒必要偷偷摸摸彎著腰鑽地道,自己開了門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沒想到……”崔珏也忍不住苦笑,“綠蘿二話不說當胸就給了他一刀。真是佛祖保佑啊,當時若非他來找我處理急事,我真從門口出去,只怕這小妮子就殺了她親爹爹了。”

佛祖恐怕不見得會保佑你吧?玄奘心裡暗想。

“好吧,好吧,”波羅葉聽著兩人絮絮叨叨地說,早就不耐煩了,敲了敲茶釜,“聊了這麼久了,該說說你的目的了。你既然不是為了刺殺皇上,為何卻讓李夫人向郭宰獻策,蠱惑皇上入住興唐寺?快坦白交代,否則我只好拿你去見官了,到了刑部大牢,可容不得你不開口!”

他這麼一說,兩人的面色都古怪起來。玄奘詫異道:“原來你是官家的人?”

崔珏哈哈大笑:“法師啊,你還被這個胡人矇在鼓裡呢?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有人能騙得過你!”

波羅葉哼了一聲,不予理會。

崔珏望著玄奘道:“法師,這人的身份可了不得,他是朝廷的不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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