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戒日王苦笑,“別胡說八道了。朕告訴你,朕最多還能活三個月。”
那順愣了:“您怎麼知道?”
戒日王嘆息一聲,沒有回答:“那順,你也知道,朕沒有孩子。伐彈那家族沒有繼承人,所以朕百年之後,這戒日帝國會是什麼結局,實在是難以預料啊!朕有個想法和你商量一下。”
“嗯,陛下您請說。”那順道。
“朕死後,你來做戒日帝國的皇帝,如何?”戒日王開門見山說道。
那順徹底驚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這件事的確駭人聽聞。”戒日王笑笑,“只不過朕已經深思熟慮,你來做皇帝,最合適!”
那順腦子裡一片混亂,當戒日帝國的皇帝?這也太荒唐了吧?
“你不要害怕。”戒日王努力勸說著,“做皇帝其實很簡單,朕的計劃是,等到朕駕崩之後留下遺詔,指明由你繼位。你不用擔心帝國的臣民反對,朕都會提前安排好,婆尼繼續做宰相,他會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你什麼都不用管,只需要坐在皇宮內的帝位上即可。如何?”
那順喃喃道:“我腦子很亂。”
戒日王看到他這反應,反倒很欣慰。這那順分明就是個情痴,對政治諸事一竅不通,更沒什麼野心。戒日王告訴自己,這很好。
“好好想一想。”戒日王生怕他不幹,勸道,“到時候你和蓮華夜住在朕的皇宮裡,不比這裡要好上千倍萬倍嗎?”
那順忽然想起一事,臉色嚴峻起來:“不行!陛下,我不能答應你!”
“為何?”戒日王急了。
“因為在蓮華夜的宿命中,她會死於宮牆之下。”那順正色道,“像我這裡寥寥幾人,王宮又不大,我哪怕整日守在門口,也能保護好她。可是到了你的皇宮,僅僅禁衛就三千人,宮中的宦官宮女不計其數,我如何能看護得過來?不行!不行!我決不能讓她住到皇宮裡。”
“這——”戒日王和婆尼面面相覷,都愣住了。
這次連一向反對這計劃的婆尼都有些忍不住了:“那順,你知不知道你拒絕了什麼?”
“什麼?”那順愕然。
“你拒絕了一個皇位!”
那順撓撓頭:“皇帝的位置嘛……我拿來幹什麼?”
婆尼怔住了:“皇帝……這可是世上最強大的五個國家之一的皇帝!它統治三十多個國家,威懾上百國。其中最小的國家都比你這個帝那伏國大一百倍!”
“問題是,國家越大我越擔心啊!”那順指著四周,“這麼小的地方我都守不過來,每天清早巡查一圈都得一個時辰,晚上巡查又得一個時辰,這樣我陪著蓮華夜的時間就少了兩個時辰!要是大一百倍——”
婆尼忍無可忍:“是比你這裡大一百倍的國家的一百倍!”
“那就是了。”那順道,“那麼大,我巡查一圈得多久?一年怕也見不到蓮華夜一次。不幹!不幹!”
“你——”婆尼幾乎氣瘋了,“你擁有戒日帝國,還需要自己來守護蓮華夜嗎?你擁有億萬子民,數十萬軍隊,你想讓大河分流,大地崩裂,高山讓路,只需要一聲令下,有成百上千萬的人來為你效勞。”
“聽起來很好啊!”那順想了想,又搖頭,“不行,把蓮華夜交給別人保護我不放心。哪怕成千上萬人保護她,但只要我不在,我就會擔心,她也會牽掛。”
婆尼和戒日王都有些迷茫,世上之人,怎麼還有對皇帝之位無動於衷的?
戒日王怏怏地回到了皇宮,召來娑婆寐,把遭到那順拒絕的事情說了一番。娑婆寐也愣住了,不過他倒不擔心,笑道:“陛下,那順那裡您儘管放心,此事就交給我吧!我保證一切順利。”
戒日王於是放下心事,從曲女城到梵帝陀,每日裡哨探往來不絕,一日六次,源源不斷地把蓮華夜的狀態反饋過來。就在這種等待中,三個月倏忽而過,戒日王知道自己不行了。
戒日王如今面板鬆弛,骨瘦如柴,曾經犀利的眼神如今渾濁不堪,身上散發著將死的氣息。半個月前,他就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微微地轉動頭顱,看一看四周的風景。
婆尼每日都守在他身邊,陪伴著他,有時會為他念一卷佛經。一日,婆尼念起佛陀知道涅槃將至,離開靈鷲山返回故鄉時說的那句話:“我已老,衰耄矣。我之旅路將盡,年壽將滿,年齡已八十矣。阿難,猶如舊車輛之整修,尚依革紐相助,勉強而行。”
戒日王聽著,眼眸中忽然流出了淚水,喃喃道:“婆尼,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婆尼也哭了,“朝廷的幾個重臣都尊重您的旨意,軍隊的幾個統帥也發誓聽從您的安排。陛下,戒日帝國不會丟的,我們會守好您的國家。等到長生藥起效後,你死而復生。”
戒日王欣慰地點了點頭,沙啞著嗓音道:“去,把那順找來。”
婆尼立刻安排人去找那順。
蓮華夜即將生產,那順本不願意來,只是聽說戒日王將崩,他本是個善良之人,念及戒日王對自己的恩德,這才答應。臨走前,那順又向剎帝利禁衛要出入城門的通行令,交給蓮華夜,千叮嚀萬囑咐:“你快生產了,一旦身子有不舒服,立刻派人去皇宮找我。”
蓮華夜答應下來,那順才戀戀不捨地離去。梵帝陀村距離曲女城不過二三十里,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
那順進來參拜之後,看了一眼,不禁嘆了口氣,他知道,戒日王命不久矣。此時,帝國的重臣和將軍也都來了,大家站在戒日王的床前,神情悲傷。看到那順進來,眾人紛紛鞠躬致意,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戒日王為何把皇位傳給此人,但所有人都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在今日之後便會是戒日帝國最有權勢的人。
“那順,朕今日就要走了。”戒日王睜開渾濁的眼睛,喃喃地說著。
聲音低不可聞,那順要貼到他嘴邊才能聽清。
“朕已經寫好了遺詔,交代了將軍和重臣,這個帝國,以後就交給你了!一百五十年前,笈多帝國崩潰之後,朕的祖先從一個小城邦崛起,五代人征戰,傳到朕的手裡。”戒日王緬懷著昔日的榮光,“朕十六歲登基,又用了十六年的時間才讓天竺重新一統。這十六年裡,朕象不解鞍,兵不解甲,征伐百國,片刻不敢懈怠。因為朕總是害怕將來到地下,父親和兄長會怪朕。今日,朕就要去地下向他們贖罪了,朕帶的禮物,便是這一統的天竺,輝煌的帝國,朕希望告訴他們,朕犯了無可饒恕的罪,但已經拼命補償了,朕讓伐彈那家族的榮光,照耀在這片寥廓的大地。可是——朕卻沒有子嗣!父兄相問,朕要如何回答?”
戒日王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著抬手臂,卻抬不起來。婆尼急忙上前托起他的手臂,戒日王的手緊緊地按在了那順的手上。
“那順,幫幫朕,把這個帝國延續下去!”戒日王充滿期待,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順,似乎那順不答應,他就不會再眨動眼睛。
那順猶豫著,婆尼哭了:“那順,答應陛下吧!這是一個老人臨終的心願啊!你難道想讓他死不瞑目嗎?”
那順終於被觸動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父母臨死的時候,在突厥人的屠刀下,便是能留下這樣的心願也是奢侈啊!
那順無奈地點頭:“我答應你!”
戒日王乾枯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出盡了他的生命,手臂重重地垂落下去。在臨死前的迴光返照中,戒日王凝視著虛無的上蒼:“朕一定要回來——”
一代雄主,溘然而崩。
梵帝陀村,王宮。
幾乎就在戒日王駕崩的同時,隨著蓮華夜淒厲的尖叫,一個嬰兒誕生了。
戒日王送的大批接生婆和侍女都在寢宮伺候,一個個忙得不可開交,等到嬰兒降生之後,眾人才鬆了口氣。蓮華夜虛弱地睜開眼睛,臉上、身上幾乎被汗水浸透,頭髮都能攥出水來。
“我的孩子呢?”蓮華夜喘息著問。
一名接生婆急忙抱過來孩子,放在蓮華夜的懷中。
蓮華夜緊張不已,看著孩子帶著皺皮的小臉,甚至不敢伸手去碰:“男孩還是女孩?”
“恭喜王妃,是個男孩。壯得像一頭小象。”接生婆道。
“男孩啊……”蓮華夜把臉貼在了嬰兒的臉上,充滿了幸福。
那接生婆卻露出詭異神色,伸出手捏作蓮花狀,在蓮華夜眼前輕輕一撫,蓮華夜立刻眼皮一合,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時,帷幕一掀,娑婆寐從容地走了進來,接生婆急忙鞠躬施禮:“參見尊者。”
娑婆寐從她手中接過孩子,仔細看了看,伸出手指輕輕地捏在了孩子的耳垂上。等手指鬆開之後,孩子的耳垂上赫然出現了一顆紅痣。
“尊者,為何要做一顆紅痣?”接生婆問道。
“不必問太多。”娑婆寐淡淡地道,“方才曲女城傳來訊息,戒日王已經駕崩了。那順已經答應登基稱帝!”
“恭喜尊者!”接生婆大喜,“尊者籌謀三十年,終於完成了心願!”
“好了。”娑婆寐道,“戒日王已死,我這便帶孩子前往曲女城。”
娑婆寐志得意滿,笑吟吟地轉身去抱孩子,結果竟然沒有抱起來,他一愕,這才發現有一隻手臂牢牢地摟著孩子,居然是蓮華夜!
蓮華夜竟早已醒來!她一把將孩子抱在懷中,仇恨地望著娑婆寐:“原來,控制我演這三十三世的輪迴,是為了謀奪戒日帝國!”
娑婆寐和接生婆都怔住了,接生婆吃驚地道:“你如何能醒過來?”
“沒什麼奇怪的。”娑婆寐嘆了口氣,“這三十年,失魂術在她身上用得太多了。蓮華夜,雖然我控制了你三十年,可我對你的補償比你失去的更多。如今你有了終生摯愛的伴侶,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馬上你還會是戒日帝國的王后。在這整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你更幸福。”
“哈哈哈——”蓮華夜淒厲地大笑,“我幸福嗎?你覺得控制我的一生,把我從一個悲慘的命運,換到另一個悲慘的命運,是幸福嗎?你覺得讓我在一生裡嚐遍三十三世的痛苦,是幸福嗎?娑婆寐,你是個魔鬼!”
“無論老和尚是神佛也好,魔鬼也好,都是控制你命運的人。”娑婆寐淡淡地道,“你這一生註定無法逃脫老和尚的掌控。蓮華夜,不要再反抗了,你反抗了三十年,可有一次逃脫了我給你設定的命運?”
“那是我沒有勇氣!”蓮華夜憤怒地道,“如果我的生命中僅僅是我自己,我沒有勇氣反抗你;如果僅僅有那順,我還是沒有勇氣反抗你。可是,如今我們有了孩子,我絕不願意連孩子也做你的傀儡,被你控制一生!”
“剛當了母親,就擁有如此燦爛的母性,當真值得欽佩。”娑婆寐笑吟吟地道,“可是你如何反抗我呢?我早已經在你心中種下了咒語,只要我念動咒語,在我的面前,你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蓮華夜忽然舉起旁邊的油燈,把燈裡的油灑了娑婆寐和接生婆一身,隨即把油燈朝兩人扔了過去。油燈落在床上,轟的一聲燃起了大火,兩人的衣衫也被火星濺上,頓時熊熊燃燒起來。兩人大叫著,急忙拍打身上的火苗。
蓮華夜從床上跳了下來,抱著孩子奪路而逃。
那接生婆身上沾的油多,根本打撲不滅,片刻之間變成了人形火炬,在烈火中翻滾著,慘叫著。剎那間整個宮殿冒出了熊熊火焰。蓮華夜奔跑出宮殿,只覺得渾身虛弱,這時有禁衛跑過來救火,頓時嚇了一跳。
“王妃!出什麼事了?”禁衛問道。
“給我一匹馬!”蓮華夜強忍著身體上的痛苦,吩咐道。
這些禁衛大多是那順從村裡招募來的,都很老實,立刻牽了一匹馬給蓮華夜。蓮華夜抱著孩子,翻身上馬,策馬衝出了城門。這時娑婆寐才滅掉身上的火,頭髮燒焦了,衣袍也燒掉了,渾身都是水泡和黑灰。他狼狽地跑了出來,大吼道:“王妃呢?”
“王妃……”禁衛有些發矇,“騎著馬,走了。”
娑婆寐二話不說,從旁邊扯過一匹馬,翻身上馬,策馬追出。
此時已經是深夜,無垠的星空掛在天竺的虛空上,偶爾有恆河的波濤聲傳來,拍打著深夜的靜謐。梵帝陀村到曲女城的路並不好走,只是茂密的叢林中一條幽暗蜿蜒的小路,只能在星空和彎月的映照下,透過樹影的罅隙尋找著路徑。
蓮華夜策馬賓士在叢林中,她剛生過孩子,在馬背上這麼一顛簸,下身開始出血,馬背上滑膩膩的,已經被鮮血沾滿。隨著大量失血,蓮華夜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幾乎連坐都坐不穩,可是她拼盡了渾身的力氣,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摟著自己的孩子,風一般在黑夜裡賓士。
蓮華夜忽然回想起她的第一世,王舍城誕生的女嬰眉眼精緻如畫,宛如新開的蓮花花瓣。她的肌膚瑩白澄澈,宛如一朵池中出水的優缽羅花,她的眼睛漆黑如瑪瑙星空。她的身上自然散發出奇異的香氣,芬芳馥郁,如同蓮花。
她是蓮花的化身,無論生於再汙濁之處,最終都會抽枝發芽,亭亭傲立,不沾染汙泥,不沾染邪惡。蓮華夜的眼前漸漸發黑,她卻在夜風中笑著。她叫蓮華夜,這朵蓮花註定要在最漆黑的暗夜裡盛開。
到了城門口,蓮華夜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騎在馬背上高舉戒日王賜予的令牌。守城的將領用燈火照耀,驗明無誤之後便開城放行。
進入曲女城,蓮華夜已經直不起身了,她用盡力氣摟著自己的孩子,身子貼在馬背上,任憑馬匹將自己帶往皇宮。也不知走了多久,迷濛的雙眼依稀看到了燈火輝煌的皇宮,馬蹄嘚嘚,將蓮華夜載到了宮牆之下。
大量的失血讓蓮華夜已經無法分辨任何東西,她走到宮門外,勉強舉起令牌,喃喃地道:“開門……開門……”
聲音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突然間眼前似乎飛過來一道黑色的影子,那黑影挾著巨大的力量,轟的一聲砸在了蓮華夜的頭上,將她整個人從馬背上砸了下來。跌落的瞬間,蓮華夜唯一的反應,是緊緊把自己的孩子摟在了懷中。
蓮華夜躺在地上,頭顱已經破碎,鮮血浸紅了宮牆外的青石地面。她兩眼大睜,凝望著頭上的星空宇宙。孩子在懷中哇哇地哭著,她隱約的感覺中,知道孩子還活著,於是有一點欣慰。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是娑婆寐。
蓮華夜淒涼地笑了,原來我從未逃離命運,到底是死在了宮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