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也早就看到了。視線的盡頭,大概是六七十里遠的地方,也就是追截曹叡那日遇到的蘆葦蕩附近,有一條細細長長的黑線,似蚯蚓般向西蠕動。
三日前劉禪就收到了斥候訊息,說是長安東北,灞水注渭的灞口,出現了來自東方的運糧船隊。
整支隊伍綿延十餘里,連同民夫輔卒在內,規模看起來三四萬人。
而眼下,那支許是由太原、河東來援的隊伍,距劉禪仍然太遠,劉禪經驗又不足,實在難以估算人數到底多少。
“不知兄長與羌酋此刻在何處了。”龍驤中郎趙廣看向正北五六十里外的岐山山脈。
傳說中,周文王夢日月著於己身,又有鳳凰鳴於岐山,於是周興。
也不知他那位年紀輕輕就得了御劍持節護羌的兄長,有沒有在岐山裡看到鳳凰。
劉禪看了那支隊伍一會後,把目光略微西挪,看向渭水北岸那座外牆高厚皆七丈,與長安外牆規格一般無二的郿塢。
當年董卓將此塢建成,說過一句『事成,雄據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畢老』。
董卓沒能在這座郿塢畢老,但這座郿塢也沒傾毀。
一直到了阿斗向鄧艾獻降,鄧艾還上書司馬昭,以為可奉阿斗為扶風王,讓阿斗住到郿塢裡,以顯歸命之寵,招誘東吳歸降。
而據趙雲、鄧芝所言,這座郿塢雖略有破敗,但經過曹真一段時間的修補,仍稱得上一座雄關。
這些日子劉禪日日來此探觀,而自從董允、鄧芝四千監視郿塢的人馬撤到渭水中洲立屯後,郿塢便時不時有騎兵向東外放,也有向北方岐山去的。
在渭北巡邏牧馬的兩百虎騎往往驅逐一二,時有斬獲,偶爾也任其成功逃竄。
但在今日醒來後,經過與鄧芝、董允及宗預的商議,劉禪已經下令把這些虎騎撤回渭南,同時命他們拆毀了渭水木橋。
董允這幾日也忙得不可開交。
除了要負責五丈塬大寨的修築,還以火燒水激之法從山壁鑿得千斤大石,以糧船載之,運到了渭水中洲。
之後鑿舟沉船,成功堵住了中洲以北狹窄水道的一半,完成了趙雲的預定計劃。
每艘糧船本可載糧二三百石,也就是六到九噸,由於石頭不規則,每船隻能載五六大石就無法繼續裝載。
一開始沒有經驗,鑿下的山石過大,而可供燒石的位置又高,竟直接把船給砸沉了。
後面董允命人撐起兩重牛皮作為緩衝,又用大繩把船四角牽住,立樁固定,才沒再發生事故。
這種事情本非董允親力親為,由底下人負責,總有疏忽的時候。
“既然魏寇來了,便把行營移到此處吧。”劉禪終於還是開口。
“朕想時時看著陳倉與郿塢,待在塬臺中間雖然安全,但朕總覺得不安心。”
此刻劉禪所在的五丈塬最北端,也已有供六千戰卒居住的營屯工事。
天清氣朗時,在此地剛好可以看見七十里外的陳倉,雖然只是一個小點就是了。
但假使魏人用兵攻城,人一多,肯定能看見動靜的。
昨日傍晚,劉禪便望見趙雲率領散關的三千青壯新卒與兩三千民夫進了陳倉城。
而前幾日從街亭下山,協助趙雲修築陳倉工事的萬餘民夫,此刻則正在五丈塬西面二十里外,預計今夜便會回到塬上。
觀望了兩刻鐘,劉禪開始在龍驤衛的護衛下,在此地營盤與校場巡視。
如今軍中將士都知道,他們這位陛下似乎並不喜什麼飛鷹走狗,更不愛什麼琴棋書畫,反倒是日日來看他們安營紮寨,操練陣法,甚至關注並改善他們的飲食用度。
雖少與將士有什麼肢體語言上的接觸,但只要這位陛下看著,將士們安營紮寨時似乎不那麼累了,操練陣法旗鼓時似乎也不那麼枯燥了。
這種精神與思想上的自我激勵,既有天子設下奇計,帶領他們在斜谷取得大勝的因素。
也有前段時間那兩場大戰,所有人的功勞與犧牲都得到記錄的因素。
而天子承諾的撫卹,也依據上報的功勞與犧牲計算完畢,告知到了所有什伍的所有士卒。
雖然尚未兌付,但絕大多數將士都覺得真的有個盼頭。
這位能帶領他們打勝仗的陛下,煌煌天威在身,定然言而有信!雖然對於陣亡將士功勳的記錄未必能百分百準確,但也都經過了陣亡將士所屬什伍戰友的確認。
就算出了些許偏差,也基本不會生出什麼怨言。
更何況天子派下來鉤稽核對的龍驤衛跟虎賁衛,幾乎沒有對基層軍官上報的戰死者功績犧牲進行過什麼質疑,似乎是故意在從寬發放戰死者的撫卹,寧給錯,不放過。
於是這位天子重信然諾,不願辜負的態度與做法,迅速在軍中激起了一股亢奮情緒的潮湧。
一時間可謂怯者感悅,願為一戰,勇者憤踴,思致死命。
某些神經大條些的將士,甚至開始說什麼“陛下之恩,死猶不報”之類的豪言壯語。
這種話傳到劉禪耳中,讓劉禪一陣恍惚失神,覺得不可思議,甚至開始反思,是自己太優秀?還是說中古時代的漢子,真就這麼輕易就對施恩者歸心效死?總之,劉禪是難以理解的,但是這種現象又是切實發生在他身邊的。
於是這種現象成為一種反饋,教育了來自後世不懂現世人心的劉禪。
如果不是自己這個天子在此帶領將士們立下功勳,那麼將士們生出的這份歸心效死,所向者,就不會是自己這個天子。
好在大漢忠臣多,劉禪對於重臣掌權沒有什麼憂慮。
甚至這些重臣似乎很樂意把權力放還,就比如虎賁中郎將董允,見自己提出要設龍驤衛,竟完全沒提出任何異議。
這讓劉禪一時恍惚,這還是阿斗記憶裡那個不憚犯顏直諫的董侍中?
但忠臣雖多,劉禪仍有點自己的小心思。
萬一哪日這些忠臣不幸去了呢?所以趁著忠臣還在,自己就算舟車勞頓,就算寢不安席,也得跟這些忠臣猛將一起東征北討,蹭一蹭他們創下的功勳偉績。
只要坐鎮中軍,最大的功勞就是自己這便宜天子的,再之後只須賞罰分明,施恩籠絡,獲得將士的擁戴並不難。
司馬懿不就是靠著西征南伐北討不斷獲勝施恩,得到了關西軍區、荊州軍區與幽燕軍區的支援嗎?
相父與四叔都還在,一旦隴右到手,劉禪根本不擔心這兩位骨肉至親不能把自己帶飛。
在五丈塬北的校場監督兩千軍士操練了一個時辰的軍陣旗鼓,被劉禪任命為行軍工部主事的馬秉前來稟報,他的“行宮”造好了。
所謂“行宮”,事實上就是幾間大點的木屋。
但劉禪竟一時振奮。
之前因為精神高度緊張,又不知還能如何收籠人心,就想著與軍士同吃同住好了,一直沒同意搭木屋,於是住了將近一個月帳篷。
如今眼見自己似乎不須用同吃同住這種低階且未必有效的方式籠絡人心,劉禪終於決定,入住豪宅!聞著松木的特殊香味,在幾間木屋間轉了幾圈,一名龍驤衛出現在劉禪行宮的門口。
“陛下,隴右魏寇出散關了!東面還有魏寇近兩千輕騎往郿塢奔來!”
劉禪聞之一愣。
龍驤中郎亦是一愣:“兩千輕騎?這是幷州匈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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