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遜再拜:大王急於求勝,臣非不知。”
“然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不可不慎。”
“齊軍勢大,我軍若敗,則江南塗炭。”
“臣願以性命擔保,只要陸遜一息尚存,陳登絕難過江。”
“時間將證明臣之忠心,望大王明鑑。”
信使剛走,陸遜便召集諸將,重新部署防線。
他指著輿圖,叮囑吩咐道:
“加強沿江哨所,多設疑兵。”
“若齊軍渡江,必從這三處過。”
訊息傳回吳王宮。
宮中的冰鑑雖冒著絲絲寒氣,卻驅不散孫權眉宇間的陰霾。
他手中那封來自陸遜的軍報已被揉皺,上面“臣以為時機未至,不可輕動”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
“這已是第二次了!”
孫權將竹簡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盞叮噹作響。
侍立在側的呂壹立刻趨前一步,細長的眼睛眯成一道縫:
“……大王息怒。”
“陸伯言雖善用兵,然連番違抗王命,恐非人臣之道啊。”
孫權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疑慮:
“孤令他渡江擊漢,他卻以‘漢軍戒備森嚴’為由推脫。”
“前番說糧草不濟,今次又說時機未至,他究竟是何意思?”
“大王明鑑!”
呂壹見縫插針地說道:
“陸遜在軍中威望日盛,將士只知有陸將軍,不知有吳王。”
“長此以往,恐生不測啊。”
孫權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几。
窗外蟬鳴刺耳,更添煩躁。
呂壹見狀,壓低聲音道:
“王上豈不見曹劉之事乎?”
“昔曹操以夏侯、曹氏掌兵,以壓制異姓將領。”
“劉備雖無宗室,卻以元老李關張為帥,將兵權牢牢交給這三人,以壓制其餘諸地將領。”
“此皆以親信制衡四方之策也。”
“今大王卻委兵權於仇讎之後,臣……實在替您憂心。”
“住口!”
孫權突然暴喝,卻又很快壓下怒氣,沉聲道:
“你……接著說。”
呂壹擦了擦額角冷汗,繼續說道:
“臣以為,當以宗室代之。”
“孫韶將軍少年英武,又忠心可鑑。”
“把兵權交到孫家人手裡,總勝過交給仇讎好罷?”
孫權沉思良久,終於緩緩點頭:
“傳孤旨意,命孫韶即日前往接替陸遜。”
次日朝會,大殿上氣氛凝重。
當孫權宣佈換帥之議時,丞相顧雍當即出列反對,長揖到地:
“大王三思!臨陣易帥乃兵家大忌。”
“陸伯言連戰皆捷,將士用命,此時更替,恐軍心不穩啊!”
是儀亦上前進諫:
“昔日趙孝成王以趙括代廉頗,終致長平之敗。”
“今齊將陳登老謀深算,虎步江南二十餘載。”
“孫將軍不過而立之年,雖有勇略,又豈是陳登的對手?”
“放肆!”
孫韶聞言,勃然大怒,按劍而出,叱道:
“爾等竟將某比作趙括?”
“陳登老賊,某視之如土雞瓦犬耳!”
是儀不卑不亢地出聲反駁:
“孫將軍勇則勇矣,然陳登經營江北二十餘載,深溝高壘。”
“以陸伯言之才略,尚且謹慎持重,將軍豈可輕敵?”
孫權冷眼旁觀,見群臣多面露憂色,心中更生不悅。
因為這幫人本就多懷私意,為著自己的前程著想。
真正替孫氏江山著想的卻沒幾個。
見他們一邊倒的替陸遜說話,孫權自然不爽。
不過,孫權也是被氣昏頭了。
完全沒有意識到,大臣們保陸遜才是正常反應。
道理也很簡單,
第一,臨陣換帥,本就是兵家大忌。
第二,人陸遜在前線屢戰屢勝,你不獎賞就算了,還把人家給換了。
這樣做,怎麼能不寒了前線將士的心?
所以說,朝臣們支援陸遜,僅僅是從一個正常人的角度思考出發罷了。
若換作平時,孫權也不可能想不通這一點。
只是一連串的組合拳,加之呂壹的煽風點火,給孫權整懵了。
縱然此時孫權已經有點兒回過味來了,
但見著群臣全部反對自己,那他也已經被架起來了。
如果不鐵了心支援孫韶,那他的威望更要一落千丈。
於是厲聲大喝:
“孤意已決!孫韶即日啟程,不得有誤!”
顧雍還要再諫,孫權已拂袖而起:
“退朝!”
眾臣退出大殿時,天空陰雲密佈。
顧雍仰天長嘆:
“趙括之禍,恐再現於江東矣!”
是儀搖頭苦笑:
“陸伯言若去,江北危矣。”
“惜乎大王不納忠言啊。”
吳國每一名大臣,都知道孫權昏頭了。
他們當中不是沒有忠臣,但奈何主上不納忠言吶。
孫韶尚未啟程赴任,訊息卻已如野火般傳至陸遜軍中。
帳內,朱然拔劍怒斬案角,火星迸濺,厲聲道:
“大將軍!主上竟聽信呂壹讒言,欲以孫韶代君!”
“此非自毀其城乎?”
左右諸將皆憤懣難平,或捶胸頓足,或拔劍砍石,恨恨道:
“吾等血戰江北,連破齊軍,竟遭此猜忌!”
陸遜靜立帳中,面色如霜,五指緊攥軍報,指節泛白。
良久,他長嘆一聲,道:
“取筆墨來。”
陸遜提筆蘸墨,筆鋒如刀,字字泣血:
“臣聞德均則眾者勝寡,力侔則安者制危。”
“蓋六國所以兼於強秦,西楚所以屈於漢祖也。”
“今敵跨制四方,非徒關右之地。”
“割據九州,豈但鴻溝以西而已!”
“吳外無盟國之援,內非西楚之強。”
“政務衰弊,百姓未安。”
“而議者所恃,徒以大江峻山,限帶封域。”
“此乃守國之末事,非智者之所先也。”
他寫至激憤處,筆鋒如鐵,力透紙背:
“臣每遠思戰國存亡之符,近覽漢氏傾覆之釁。”
“考之典籍,驗之行事,中夜撫枕,臨餐忘食。”
“昔匈奴未滅,去病辭館。”
“漢道未純,賈生哀泣。”
“況臣王室之出,世荷榮寵。”
“安危休慼,與國同契,死生離合,義不苟且。”
“夙夜憂怛,念至心傷!”
他列舉十七條當務之急,痛陳小人亂政之禍。
直言呂壹之流禍國殃民,懇請孫權遠佞臣、任賢能,否則社稷危矣!
書畢,陸遜親手封緘,交予親信:
“速呈吳王!”
“切不可假他人之手!”
書信傳回建業,孫權覽書。
見陸遜字字懇切,心中微動,沉吟道:
“伯言忠心,孤豈不知?然其屢違軍令……”
“孤不得不罰耳。”
正猶豫間,呂壹忽至,身後押著幾名衣衫襤褸的吳軍士卒。
“大王!”
呂壹陰惻惻一笑,“此數人乃江北逃歸之俘,臣特地帶回,請大王問訊。”
孫權目光一凜,審視幾人:
“爾等被齊軍所俘,如何得歸?”
其中一名士卒戰戰兢兢道:
“回大王,漢……哦不,齊軍待我等甚善,未曾虐待,反給衣食。”
“我們起初不知緣由,未敢輕受,直到後來才發現齊軍對待俘虜都是如此。”
孫權眉頭一皺:
“哦?齊人為何如此?”
另一人低聲道:
“小人亦不知,只是夜間曾聞齊軍將校私語。”
“言‘暫忍一時,很快便好’之類的話語……”
呂壹立刻上前,陰聲道:
“大王!此必陸遜與陳登暗通款曲。”
“欲使齊軍善待吳卒,以收買人心!”
孫權聞言,臉色驟變,眼中殺機一閃而逝。
他猛地將陸遜的諫疏擲入火盆,火焰騰起,頃刻間吞噬了那血淚之言。
“傳令!”
孫權冷冷道,“孫韶即刻啟程,接掌軍權!”
“至於陸遜……立刻將之罷免回鄉,聽候發落!”
諫疏化作灰燼,飄散於殿中。
呂壹嘴角微揚,低聲道:
“大王聖明。”
回到府中,呂壹心情大好,當即提筆寫信一封。
派遣心腹之人,送給江北的漢軍大營。
其書略曰:
“徵南將軍麾下敬稟:”
“壹頓首再拜,恭問將軍武運昌隆。”
“前者所託之事,幸不辱命,終使孫權黜陸遜而代以孫韶。”
“韶雖壯年驍勇,然少經戰陣,謀略未深,豈足當將軍之神算?”
“江東易帥,軍心浮動,此天賜良機也!”
“若將軍尚有驅策,壹必竭力應之。”
“惟願王師南渡之日,念及微功,於陛下前進一二美言,則壹沒齒難忘矣!”
“今吳廷上下,皆知孫權臨陣易將,自毀干城。”
“顧雍、是儀等輩扼腕嘆息,文武離心,此正可乘之隙也。”
“江南百姓久困孫氏苛政,日夜企踵望王師如盼甘霖。”
“壹當潛伏建業,靜候旌旗南指。”
“願為內應,共襄大業!”
“臨書迫切,惟祈鈞鑒。”
“……呂壹再拜。”
“章武八年,六月朔日。”
呂壹還在末尾,非常貼心地使用漢朝官方的年號。
以此來向陳登示好,表忠心。
此信以火漆密封,遣心腹扮作商旅渡江遞送,途中幾經輾轉方至陳登案頭。
陳登閱畢呂壹密信,撫掌大笑:
“天助我也!”
左右親兵見狀,皆露喜色,問道:
“將軍何故如此欣喜?”
陳登揚信示眾:
“孫權自毀干城,以孫韶代陸遜,此乃天賜良機!”
“速設宴,召諸將共賀!”
帳中燈火通明,酒肉飄香。
各營將領聞訊而至,紛紛入席。
陳登高坐主位,舉杯朗聲道:
“諸君!今日得報,吳主孫權臨陣易帥,以孫韶代陸遜。”
“此愚夫之舉,正合我意!”
眾將聞言,皆面露喜色,紛紛舉杯相賀。
陳登目光轉向席間一人,笑道:
“此計之成,多賴子翼之功!”
“若非子翼獻離間之策,又親渡江東,收買呂壹。”
“我軍焉有今日之喜?”
眾人視之,正是蔣幹。
蔣幹連忙起身,拱手謙道:
“幹不過略盡綿力,豈敢居功?”
“戰場決勝,仍需仰仗諸位將軍奮勇殺敵。”
陳登仰頭大笑:
“子翼何必過謙?功便是功!”
隨即舉杯高聲道:
“諸君,來!共敬子翼一杯!”
眾將齊聲應和,紛紛舉杯:
“敬蔣先生!”
在場的,都是各方陣營的大佬。
陳登讓大佬們一起給蔣幹敬酒,也是給足了蔣幹面子。
當然,以蔣幹的功績,他也的確當得起。
蔣幹面露感激,舉杯回敬:
“幹謝過諸位將軍!”
酒過三巡,席間一人忽開口問道:
“陳徵南,今吳軍易帥,不知接下來有何良策?”
眾人視之,正是監軍梁王劉理。
陳登微微一笑,捋須道:
“孫韶小兒,乳臭未乾,老夫視之如掌中玩物耳!”
眾將聞言,皆大笑。
陳登起身,豪邁揮手:
“傳令下去,今日犒賞三軍。”
“烹羊宰牛,殺雞煮鴨,蒸魚燉肉。”
“務必讓將士們飽餐一頓!”
漢軍營中,篝火熊熊,肉香四溢。
軍士們圍坐一團,大快朵頤,歡聲雷動。
陳登親至各營,舉杯慰勞:
“諸位將士,連日征戰,辛苦了!”
“今日且盡情吃喝,養精蓄銳。”
“不日我等便渡江南下,直取建業!”
眾軍士吃了肉,無不振奮,紛紛舉碗高呼:
“萬歲!萬歲!”
聲震四野,士氣如虹。
陳登嘴角微微揚起,笑道:
“孫權啊孫權,你既自斷臂膀,那就莫怪老夫無情了……”
“這份全並江南的大功,老夫就卻之不恭了。”
夜風拂過,戰旗獵獵。
——大戰,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