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雒陽太僕署。
袁隗正在和袁基持棋對弈。
“族父,如今到處都在傳雙頭共身之子,還有代漢者當塗高等箴言,似是影射本宗……不知何人所為?”
袁基持著白子,看著棋盤,有點猶豫。
棋盤上,一黑一白兩條大龍交纏在一起,白子大龍有缺,分作兩塊。
黑子也有未成形之處,可以截斷,有機會吞掉半條大龍。
但袁基只能落一手,若是落子將兩處白棋相連,就會失去截斷黑棋的機會,使黑棋大龍盤活。
但若截斷黑棋,不連自己的棋形,下一手自己的大龍也會被黑棋截斷,自己也會半截大龍不保。
這一手竟是不知該往哪裡下。
“影射也罷,造謠也罷,皆小道耳,無需理會。不過是有人心懷畏懼罷了,管他何人所為……”
袁隗看著袁基猶豫,搖了搖頭:“伯業,你是嫡長,註定要承繼本宗,怎能受困於小事,乃至優柔不斷?”
“族父,若是下錯一子,便是滿盤皆輸,不得不慎重。且此事並非因我而困……”
袁基手中的棋子依然遲遲沒有落下,反倒是捏在了手心:“公路昨日來找我,問我‘塗高’是何意,是一人還是一族……”
“那你如何答之?”
袁隗皺起了眉頭。
“我說塗高指海內強者,既是人也是族,強者皆強於族……但公路又問我,若舉一族之力只強一人,卻使族人不容於世,該當如何?”
袁基嘆了口氣:“我說若是族強,則無人不容於世。但公路說,安平王、甘陵王也與天子同族……我不知如何回答,便如此刻棋局一般。”
“這有何為難?若想勝,便該有所捨棄,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啊!”
袁隗看著袁基,眉頭皺得更深了:“長幼有序,便如君臣,你自下令便是,他憑什麼與你談條件?”
袁術雖說同是袁逢所生,但身份地位與袁基相差很大。
“族父,如今君無兵,臣耀武啊……”
袁基看了看袁隗,眼神有些古怪:“公路如今拜了將,領了供應軍需的職權……他又自小與我不親,我如何強令他?反倒是他可以用詔令強令我供應軍馬啊……”
這其實是在說袁隗與天子……
天子的軍隊如今不怎麼聽話,所以天子不敢強令袁隗。
袁術現在是虎賁中郎將,雖說只是個閹割版的掛名將軍,虎賁禁衛仍在董重手裡,但袁術是奉了詔令有明確差遣的。
如果無法及時供應軍需,皇甫嵩、朱儁、董卓等將領肯定會與袁家離心離德。
但如果袁基支援袁術提供了軍需,那不僅會使袁家原本的計劃受阻礙,而且還會使得袁術掌握無數資源,並且交好於各軍將。
一旦平叛大軍取勝,提供後勤軍需的袁術必然得獲頭功,到時候必能封為真正的開府將軍——那袁術的地位,可就比袁基高得多了。
而且,袁術和袁紹二人的社會名聲本就比袁基響亮得多。
袁術為族內把控漕運,常親自出馬整肅‘匪徒’或是結交各路綠林,向來有剛勇任俠之名。
袁紹這些年一直不做官,又常搭救黨人,有仁孝君子急公好義的美名,而且黨人大多都會回報袁紹為其揚名。
反倒是族內地位最高的嫡長子袁基,三十歲就做到了九卿,但由於沒怎麼在社會上混過,名聲反而僅限於官場。
而且袁基只有‘博學清廉’之名,舉高第舉茂才的時候倒是很好用,但論及社會名望,那確實沒多少人知道……
士人之間揚名也是有侷限的,袁基要快速做到九卿,自然沒法和黨人打交道,不和黨人一起混,名聲自然就沒法快速傳播。
袁隗想了想,嘆了口氣:“公路向來跳脫,早該訓誡才是。伯業,任何決定都好過猶豫不決,你是將來的宗長,你等同輩之事,你自決定吧。”
袁基沉默了很久,終究伸手落子,將白棋落到了兩顆黑子之間。
斷了黑棋的大龍。
但也棄了白棋的龍尾。
袁隗眼神一凝,深深的看了袁基一眼,點了點頭,伸手將一顆黑子也斷在了白棋的中間。
……
回到自己家中後,袁隗進了宅院深處的一個小屋。
小屋門前有族內武者把守,看起來很緊要。
但屋內其實只有個牌位,上面寫著“愛子滿來”。
袁隗的長子袁滿來十五歲時就病逝了,袁滿來小時候極其聰慧,十二歲便精通《易》,死的時候蔡邕還專門為袁滿來做了詩賦。
袁隗靜靜的看著兒子的牌位,一直沒說話,但昏黃的眼裡落下一行淚來。
“主君,汝南家中來信,說夫人身染疫病……已經……”
就在此時,門外有僕人稟報。
袁隗愣了,隨後閉上了眼,又猛的睜開,在室內朝門外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夫人過世了……”
僕人戰戰兢兢的重複著。
袁隗放下手中牌位,擦去眼淚轉身出門,面色又已如往常一般滿是威嚴。
出門後,他朝守門的族人揮了揮手:“殺了他……”
兩個族人拔劍便刺入了那報信的僕人胸口。
袁隗的夫人馬倫,也就是馬融的女兒,此時已六十三歲。
這兩年有大疫,汝南也是疫區,這個歲數感染疫病去世也是正常,疫病可不管你有多顯赫。
但袁隗心裡很不安。
若是當初沒將馬元義手下那些太平道醫者趕盡殺絕,夫人或許就不會染疫……或者說,即便染了疫,也能有更多醫者進行救治。
或許,就不會死……
太平道的醫者是真能治療疫病的,袁隗知道。
可事已經做了,決定已經下了,又怎能猶豫不決示人以軟弱呢?
而現在,袁家宗長的正房夫人去世,按理說袁家人都應該回汝南奔喪。
可是,袁基剛做了決定……有舍有得的決定——這也是袁隗希望袁基做的決定。
勝負未決啊,這種時候,怎麼能回去奔喪呢?
“向宗內傳書,天下未靖……黃巾未滅,待除去黃巾後再行喪禮。”
袁隗抬頭望著天,咬著牙吩咐著。
天色昏黃,如同袁隗的雙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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