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關某初見劉夫子時,夫子還是殷富之人,有僕從十餘,車馬三乘,算鼎食之家了。
只是,他家無妻兒,又好酒貪杯,偏還是個心善的,喜歡敗家救濟。
人若無妻兒,就很難攢得下錢,這世道又惡,心善之人總是破家。
不過兩年,他便從鼎食之家變成了孤苦老人。
夫子潦倒,溫飽不定。
關某便只好當個善人,免得夫子餓死。
但夫子似乎窮得也愜意,說是心安之處便是樂土,貧富皆靠心安過活。鐘鳴鼎食,美人錦繡,皆浮雲矣。
某問夫子,這便是你不娶妻的原因?夫子大嗔,拿了戒尺朝某比劃,說你關長生不也沒娶妻嗎,還來諷我老人家?關某覺得夫子說得有道理。
正好那時關某練武傷了手,手若傷了便是飯食沒了,連帶著夫子的飯食也得沒了,便去亭中醫館找秀娘敷藥。
秀娘沒有姓,她是被醫者收養的孤女,但這醫者也沒讓秀娘隨他姓,說是黃天之下皆一家,無需有姓,有個能喚人的名就夠了。
實際上,這是因為醫者隔一陣就會換一個名字……就連秀娘都不知道他到底姓什麼。
其實關某知道,這醫者算不得什麼好人,常換名字是因為經常去鄰縣騙人錢財。
但無論如何,醫者確實會救死扶傷,也算不得惡人。
醫者無子女,秀娘既是其女也是其徒,以師父相稱。
這世道常是如此,關某與夫子也頗為相似。
秀孃的手細若蔥白,而關某的手卻粗糙如木,但她輕柔的把藥敷到關某手上時,卻令關某痛得大聲嚎叫。
說來也怪,關某以前行鏢尋獵在外時也常受傷,也敷過藥,從未覺得疼痛。
但那時被秀娘敷藥,卻莫名的忍不住叫出了聲。
秀娘板著臉兇巴巴的說別叫,痛就對了,痛才有用。
說完還狠狠的按著關某傷處使勁揉,像是要打殺了關某。
關某痛得麻木,便說秀娘,你這麼兇難怪嫁不出去。
秀娘撅起嘴,說幹你何事?
關某說,某不怕兇,若是沒人要,關某倒是可以收留……
秀娘冷冰冰的看著某,說她沒想嫁人,她要懸壺濟世,要救得十萬人,以償孤女得活之恩。
關某笑了,說你的命好貴,怕是被醫者騙的吧,你知道十萬人是多少嗎?秀娘用力瞪著關某,說這是她自己向黃天許下的誓願。
關某很敬佩,她一小女子竟有如此宏願大志,而關某自詡雄武男兒卻渾渾噩噩不知前路。
關某問她,是不是看不上關某胸無大志?她問……你自己看得上自己嗎?
關某心想,你不就是長得美,醫術好,人又有志氣麼……
——那看不上關某好像也是正當的。
於是關某又帶了酒去了夫子那裡,問夫子,大丈夫當有何志?
夫子瞟某一眼,說長生啊,你是不是戀而不得?關某很慚愧,沒想到夫子竟如此慧眼如炬……
夫子說,通常男兒說要立志時,要麼戀而不得,要麼慾求不滿……吾觀你心無財祿,那就只能是為了女子了。
關某隻好點頭認了。
夫子搖頭嘆氣,說:“長生啊,所謂志向,不過是你心中所願。若你滿心都是女子,那你的志向就只能是與女子洞房。你若真想立志,就該出外登高望遠,山頂自然有你的志向。”
關某想了想,覺得夫子說得對,便拜謝夫子出門登高。
許是夫子確實有些道行……
若不是他讓關某登高望遠,關某就不會失足墜崖。
若不是關某失足墜崖,就不會被抬進醫者家中。
若不是橫著進了醫者家中,關某這一生或許就和秀娘錯過了。
醫者出去行騙了,是秀娘醫治的關某。
她醫治關某的時候依然兇巴巴的,神情淡漠,看關某就像在看一具屍體。
以至於她說話的時候關某都以為是幻聽。
她說:“不就是沒想嫁你嗎,至於如此輕生嗎?”
關某瞅著她半餉沒說話,一直在尋思,輕生?
啥輕生?秀娘嘆了口氣,還是板著臉:“我真有誓願,是真沒想過嫁人,誰都沒想……不是看不上你。”
她又一次給關某抹了那見鬼的藥膏,很認真的盯著某說:“你個大好男兒,犯不著為我跳崖尋死。”
關某噎住了心口,半餉沒能回過氣來。
這次,關某腰間傷得頗重,卻一點都沒感覺到疼。
後來,關某花了好多時日,才讓秀娘明白,關某真沒有尋死的意思。
許是醫治關某的那些日子與秀娘談得多了,她也開始與關某說些心事。
“為何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呢?我只想行醫濟世,可為何人人都要逼我出嫁,師父也逼著我學女紅,習織紓,不讓我再出門……”
“可他說黃天之下眾生皆等啊……”
“那憑什麼男子就能救國安邦,而女子就必須割捨志氣?憑什麼男子可以行走天下,而女子就只能湮沒於內室呢?”
“我只想行醫啊……卻是人人閒話,說我為男子診脈觸藥,是不潔之人……”
秀娘說這話的時候,滿目都是惆悵。
關某心裡被她揪得痛了。
關某說:“秀娘,嫁予關某吧。你若嫁某,儘可精研醫道懸壺濟世,關某必護你行走天下,救得十萬蒼生!若有人閒話,關某必能打到他服!”
秀娘看著某愣了愣,隨後笑了。那一刻,關某似乎看到了幽谷中綻放的孤蘭,淡然清絕,卻盡奪天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