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外交災難
虎門炮戰的硝煙尚未完全散去，但其引發的政治衝擊波，卻以驚人的速度向內陸擴散，首先震撼了廣州城。
兩廣總督衙門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精緻的青花瓷茶杯被狠狠摔碎在地上，茶葉和水漬濺得到處都是。兩廣總督張鏡心臉色鐵青，胸前的仙鶴補子隨著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他的手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的怒吼聲在高大的廳堂中迴盪，震得樑上的灰塵似乎都簌簌落下，“何方蠻夷，竟敢如此猖獗！擅闖天朝海禁，炮擊虎門要塞，殺傷我將士！這是藐視王法，形同叛逆！與昔日倭寇何異？！”
案頭上，來自虎門守將的緊急軍情文書墨跡未乾，字裡行間瀰漫著硝煙味和悲憤之情。下面跪著一眾廣州府、東莞縣的官員，以及水師將領，個個屏息垂首，冷汗涔涔。他們深知此事幹系重大，處理稍有不當，便是丟官罷職，甚至掉腦袋的罪過。自從嘉靖年間的“倭亂”平息後，東南海疆已多年未聞如此規模的炮聲，更何況是發生在廣州門戶！
“查清楚沒有？究竟是哪一國夷人？與澳門佛郎機是何關係？是不是荷蘭紅毛夷又來挑釁？”張鏡心連珠炮似的發問，目光銳利如刀，掃視著堂下眾人。
“回……回稟部堂大人，”廣東海道副使（負責海防和對外貿易的官員）硬著頭皮回答，“據前方將士描述及俘獲的零星物品來看，似乎並非荷蘭人，其船旗、衣飾皆與澳夷、荷夷不同。據一些與澳夷打過交道的通事猜測，可能……可能是來自更西面的‘英圭黎’（當時明朝對England的譯名）夷人。至於與澳夷關係……目前尚未可知，但澳夷素來狡黠，恐難脫干係！”
“英圭黎？”張鏡心對這個名字頗為陌生，但這更讓他怒火中燒，“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蕞爾小國，也敢來天朝撒野？！不管他是哪一國，犯我疆土，傷我軍民，便是死罪！立刻調集水師艦船，封鎖珠江口，斷其補給，務必將其一網打盡，以儆效尤！”
“部堂大人息怒！”廣州知府急忙勸諫，“賊船炮火兇猛，船體堅固，強行圍剿，恐我軍傷亡甚巨。且……且此事牽涉洋務，或可先查明緣由，再行定奪？或許……或許可傳喚澳夷夷目前來問話，彼等皆系西夷，或知根底？”
這話提醒了張鏡心。澳門的葡萄牙人一直是大明與西洋打交道的一個視窗，也是潛在的麻煩來源。每次西洋夷人惹出事端，朝廷首先問責的便是管理澳門的廣東官府和澳門葡人。
“立刻行文香山縣！命澳夷兵頭（即總督安東尼奧）即刻前來廣州稟報此事！令他說明是否與英夷勾結？若無關，則令其設法驅離或協助剿滅英夷，戴罪立功！若有關聯……”張鏡心眼中寒光一閃，“哼，便新賬舊賬一起算！”
命令火速下達。一匹快馬帶著總督的嚴令，疾馳出廣州城，奔向香山縣，最終送到了澳門議事會。
訊息傳到澳門，同樣引起了軒然大波。安東尼奧總督初初感到一陣錯愕和荒謬。英國人？他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直接攻擊了虎門？這簡直愚蠢透頂！
但旋即，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其中蘊含的巨大風險和……一絲機會。
“愚蠢！魯莽！自尋死路的英國佬！”安東尼奧在議事會上毫不客氣地罵道，“他們根本不懂中國的規矩！他們以為這裡是印度或者非洲，可以靠著幾門大炮就為所欲為嗎？他們這樣做，會激怒中國人，連累我們所有人！”
議事會的成員們同樣憂心忡忡。澳門的存在本就如履薄冰，全靠明朝的默許和與官府的“良好”關係維繫。英國人的莽撞行為，很可能讓廣東官府對整個西洋人都產生極度不信任和警惕，甚至可能借此機會收緊對澳門的控制，那將是滅頂之災。
“總督閣下，廣州方面的命令很明確，要求我們立刻做出解釋，並協助解決此事。我們該怎麼辦？”一位議員焦慮地問道。
就在這時，林弘仲也急匆匆地趕來了。他的臉色同樣凝重，甚至帶著一絲蒼白。作為澳門的華人代表和與官府溝通的關鍵橋樑，他承受的壓力最大。廣東官府的怒火首先就透過香山縣衙傾瀉到了他的頭上。
“安東尼奧閣下，”林弘仲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急促，“這次事情鬧得太大了！虎門是我朝海防重地，公然炮擊，形同造反！總督大人極為震怒！官府現在懷疑這些英夷與你們有關，甚至可能是你們引來的！如果處理不好，恐怕不止是貿易中斷，連澳門……都可能有大麻煩！”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官府的意思很明確：要麼，你們證明與此事無關，並設法讓這些英夷立刻離開；要麼……後果不堪設想。現在需要立刻有人能去與英夷溝通，瞭解他們的意圖，並傳達天朝的嚴正立場。官府認為，你們同屬西夷，溝通起來更為方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安東尼奧身上。
安東尼奧迅速權衡利弊。英國人無疑是麻煩，但他們的出現，也意外地給了葡萄牙人一個機會——一個借刀殺人、除掉潛在競爭對手的機會。他不能明著幫助英國人，但或許可以……“協助”明朝官府，“促成”英國人的毀滅。
“林先生，請您立刻回覆香山知縣和廣州方面，”安東尼奧瞬間做出了決定，臉上露出沉痛和無奈的表情，“我們葡萄牙王國與大明朝一向友好，恪守天朝法度，絕不敢有任何不軌之心！這些英吉利夷人，與我們毫無關係，甚至在我國歐洲本土，他們也常常是我國和西班牙國王陛下的敵人！他們貪婪、野蠻、不守信用，是所有歐洲國家中最無法無天的一類！”
他極力撇清關係，並趁機抹黑英國佬：“他們的到來，我們同樣深感震驚和憤怒！他們的行為，嚴重破壞了我們所有西洋商人在天朝眼中的形象！請朝廷明鑑！我們願意竭盡全力，協助天朝解決這個麻煩。”
他頓了頓，看向林弘仲，語氣“誠懇”地建議：“既然官府希望我們協助溝通，我願意立刻派遣精通夷語的通事，隨同林先生您指派的使者，一起前往英夷船隊，向他們傳達天朝的嚴正警告，要求他們立刻離開！並可以……嗯……向他們說明抗拒天威的可怕後果。”
安東尼奧的算盤打得很精：派人去，既可以嚮明朝展示“合作”態度，又可以暗中觀察英國人的虛實，甚至可能借溝通之機，誇大明朝的軍事力量和決心，嚇退或激怒英國人，促使衝突升級，最終借明朝之手將這幫不速之客徹底消滅。
林弘仲深深看了安東尼奧一眼，他自然能猜到幾分對方的心思，但此刻平息官府的怒火是第一要務。他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事不宜遲，我立刻安排船隻和人員，請閣下選派得力通事，我們儘快出發！”
一場由英國人的炮火引發的外交災難，將澳門葡人、明朝廣東官府以及闖入者英國人，捲入了一個極其微妙而危險的三角漩渦之中。林弘仲，這位夾在三股力量之間的關鍵人物，不得不硬著頭皮，登上小船，駛向那支惹下大禍的英國艦隊，去執行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在暴怒的明朝官員和傲慢固執的英國船長之間，進行危機斡旋。而安東尼奧，則留在澳門，緊張地等待著訊息，並祈禱著他的“借刀殺人”之計能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