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龍山古柏夾道,兩道人影自山彎拐出。
二人拽著馬,一前一後下到山腳。
婁若丹越走越慢,陳瑞陽回頭催促:“快走吧,得趕快將南陽這邊的事安排妥當,兩日後便動身。”
婁若丹捏著下巴思考,沒說話。
陳瑞陽聳了聳肩:“登山的時候你比我果斷,怎現在反倒患得患失?觀主既已答允,還有什麼好想的。”
“我在想”
婁若丹露出一絲苦惱:“場主已夠心亂,這位一到牧場,場主的心豈不更亂?”
“誒,你這麼聰慧的一個人怎這時候不分輕重。”
陳瑞陽斷然道:
“如今竟陵周邊亂作一團,哪顧得上那麼多女兒家心思。而且他們私信密切,關係比你想象的要好,你這會純屬瞎操心。唯一擔心的一點,就是咱們沒聽場主的話。
不過場主多半不會計較,反要念我們的好,我猜場主該是心口不一,其實很想易觀主過去幫忙。這時缺一個依靠,在我看來沒比山上這位靠得住的。
去年在南巢湖莊,可也是這位幫的忙。”
婁若丹點了點頭,上下打量起陳瑞陽:“你說話的語氣.怎和那些說媒的差不多。”
她朝臥龍山上示意了一下:“你覺得他倆合適?”
陳瑞陽哂道:“我只是憑感覺說話。”
婁若丹謹慎道:“我勸你別瞎編排,小心被罰去掃馬糞。他身份特殊,牧場還有不可違背的祖訓,場主應該只是將他當朋友看待,與對待李閥那些人差不多。”
陳瑞陽聽罷把頭一撇,懶得反駁。
他一直在送信、送果子、送雞鴨、送海鮮.這是類似李閥那樣的朋友?“幫主,我勸你先把自己和單兄弟的關係搞懂”
陳瑞陽的話還沒說完,一聲鞭響,他身旁的大馬揚蹄長嘶,拽著他往前狂奔。
“你看,你又急.”
正欲再吐槽兩句,馬兒吃痛起勢,只得順著它的勁,駕馬朝郡城方向去了。
二人走後半個多時辰,周奕也從五莊觀去到南陽城。
先見楊鎮告訴他自己將要外出。
楊大龍頭只叫他放心去,畢竟他這些日子待在山上,城內也安穩得很。
接著,又到陳老謀處,準備問問江南的情況。
一進扇子鋪,就看到一位熟人。
“天師!”
許久未見,卜天志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拱手迎了上來。
周奕伸手一扶,笑著引入裡間說話的地方。
“卜兄到此,難道是來傳遞什麼重要訊息?”
陳老謀道:“卜幫主送訊息只是順帶,其實另有安排。”
卜天志面轉正色:“楊廣即將下江都,接下來我將潛入江都內部,利用獨孤家的關係,與南下的各大勢力打交道。”
周奕道:“有一個人,你可以嘗試接觸一下。”
“是誰?”
“他是樊子蓋的兒子,廬江太守樊文褚的兄長樊文超,此人正在宇文化及手下做事。”
“哦?”
卜天志聽罷眉色微變:“宇文家與獨孤家在江南互相敵對,以我的身份去接觸宇文化及的人,風險極大,不知能與此人交流到何等地步?”
周奕明白他的疑慮:“你去江都之前,先至廬州找到樊文褚,他更瞭解其兄狀況。”
“好!”
卜天志做事仔細,立時陷入沉思。
陳老謀手中拿著從江淮來的信箋:“虛軍師他們已做好部署,將靠著邗溝的安宜城讓了出去,不僅放任楊廣船艦南下,還退兵收縮給他的帝駕增加威勢。虞世基、裴蘊這幫人,又該拿這些訊息換賞賜了。
來整兩戰兩敗,已不敢再攻。尉遲勝當下只守江都,咱們一收縮,這一次便打不起來。放驍果軍去江都,讓他們自己去鬥。”
周奕把信紙抽出來看了一遍。
雖然楊廣提前下江都,但這個變數還是控制住了,公孫上哲這一敗非常關鍵。
江淮軍一戰立威,驍果軍也不敢攻城,只能老老實實護送楊廣。
他們不開戰,林士宏、李子通,沈法興等人就沒有漁翁得利的機會。
好在有虛行之、藥師老杜這些人,否則只江淮的事,就夠他費力勞心的。
見周奕把信放下,陳老謀才笑道:“天師可定下去飛馬牧場的時日?”
“後天。”
“可要調動淮河兩岸的人手?”
周奕搖了搖頭:“我只是去做客,欣賞牧場風光,不用那麼大陣仗,飛馬牧場也不缺少人手。”
陳老謀忽然道:“瓦崗寨那邊也有人南下,可能也是去飛馬牧場。”
周奕來了興趣:“可是李密的人?”
“我們的人滎陽那邊走動不便,蒐集到的訊息並不全,聽說是徐世績領頭,若真是此人,那自然是李密一系。”
陳老謀謹慎起見,還是提醒一句:“天師凡事小心。”
周奕點頭應了一聲,又問起一些獨孤家在江都的情況。
卜天志與陳老謀對視一眼,聞弦知雅意。
先說起獨孤霸、獨孤盛這兩位,一個喜歡去勾欄瓦舍,一個被宇文閥的人牽著鼻子走。
再來提到獨孤策,鯤幫的雲幫主陪著他也在江都。
之後,就說起許多與獨孤鳳有關的訊息。
鳳姑娘在獨孤家屬於是保密人物,並未對外宣揚,若非巨鯤幫明面上依附於獨孤閥,他們可得不到這麼多訊息。
瞧見某位天師聽得認真,時而露出笑意。
兩個說話的人精,又不禁對望一眼.接下來兩日,周奕都住在南陽幫東側的小院中。
與回紇少女一起作畫,默默觀察兩小道童練功。
之前他閉關那段時日,他們三個偶爾會上山來尋。
尤其是阿茹依娜,經常過來給他送吃喝,所以此次去竟陵,分別之情並不重。
隆興歷第九十七日。
當陽馬幫前後三十七人,陸續出了南陽郡城。
及至日中,金烏熾烈。
這仲夏天趕著日頭出行,人可不好受,稍微一動便揮汗如雨。
因此,一些人會戴著防具,抵禦風塵。
周奕跟在馬幫隊伍當中,陳瑞陽與婁若丹在他前方領頭。
他換了一身裝扮,腰懸長劍,著一身青衣。馬幫中至少有十餘人和他打扮類似,都戴著寬大的青竹笠,能擋住陽光,頭稍微一低,便能擋住視線。
遠遠看去一點也不顯眼,完美融入馬幫之中。
趕了一段路,別說周奕身後的大漢,就是笠簷垂玄紗的婁若丹也一臉汗水。
唯獨周奕不同,他身上有天霜寒氣。
外邊再熱,他稍微運氣,便渾身清涼。
故而,行走了百八十里路,他和出城時的狀態沒有什麼區別。
婁若丹與陳瑞陽走南闖北多年,一眼瞧出他的異樣,但也不以為怪。
這一路雜事都不用周奕操心,隊伍休整時,他還能得空打坐修煉。
因為沒有帶貨,眾人的腳程不算慢。
只是襄陽漢南那邊有義軍大賊鬥殺,便繞至舂陵郡,再往南走。
飛馬牧場就在竟陵郡西邊緊挨著的南郡。
他們從舂陵郡往南,路上被幾夥賊人騷擾,叫他們壞了木橋棧道,耽誤了一點時間,五日後穿過大洪山上的小道,便入了竟陵郡。
這裡是襄陽往南,漢水下游。
周奕的勢力多在淮水兩岸,到了這個地方,他的話已經沒那麼管用了。
好在飛馬牧場是地頭蛇,把名頭一亮,過縣城州城,皆是暢通無阻。
趕在太陽落山之前,眾人駕馬急奔,終於看到城頭。
城樓上,有“汾川”兩個古字。
“今晚便在城內歇一宿,明日就到竟陵城了。”
婁若丹說話時看了看周奕,想聽他的意見。
“自然聽兩位幫主安排。”
陳瑞陽聽周奕說完,見城門口盤查嚴密,他深知竟陵局勢,也不奇怪。
下了馬,上前遞話。
幾條靠在城牆邊的黑衣漢子直起身子,像是認出了他們的身份,跑上來招呼。
為首那人四十五六歲,頷下蓄著短髯。
一臉友好地掃過馬幫眾人,也沒在意人群中的周奕,笑道:
“可是飛馬牧場的朋友?”
“正是。”
陳瑞陽在這人臉上一打量,沒覺眼熟卻也應了一聲。
想到牧場在汾川內的關係,便猜測道:
“朋友可是東汾派的?”
東汾派乃是汾川內的一家勢力,與牧場交好。
一聽這名頭,那漢子面色一僵,臉現驚恐:“東汾派的人已死了七七八八,掌門鈄覓被人砍去頭顱,我叫胡亮才,是官署下方的人,因縣令交代,我才在此等候飛馬牧場的朋友。”
“你說什麼?”
婁若丹等人也走了過來,她一臉懷疑:“東汾派的訊息我怎不知?”
那漢子道:“你們定是才回竟陵,這事發生不到三天,鈄掌門的屍體還在派內。”
他這樣一說多半是真的。
陳瑞陽有種不好的預感:“可知是誰下的手。”
“不知。”
“那胡兄可有牧場的訊息?”
那漢子轉作笑臉:“不用擔心,牧場好得很,聽說近來拜客不斷。”
“城中客棧緊俏,我來給幾位安排吧。”
陳瑞陽點了點頭,便聽見一道年輕聲音從隊伍中傳出:“請問這位胡兄,為何縣令叫你在此候著我們,可還有別的交代?”
“這倒是沒有。”
胡亮才抓頭道:“是竟陵郡城的馮歌馮老將軍安排的,自方莊主死後,縣令便聽馮將軍號令。”
婁若丹衝周奕點頭。
這一幕被胡亮才瞧見,不由多打量了一眼這戴著青笠的青年。
“有勞了!”
陳瑞陽拱了拱手,眾人便跟在胡亮才身後。
大家從北入城,跟著朝西走。
胡亮才說得不錯,城內有大批江湖人走動,想來旅店客棧緊俏,最後來到一個較為僻靜的地方,那連排屋舍足有三層,喚作福興樓。
此處靠近內河,遍植楊柳。
胡亮才熟門熟路,他一遞話裡邊的掌櫃便熱情無比。
客棧門口放著幾塊光溜溜的大石頭,五六名著短打的漢子正提著衣服抖風解暑。
再往外靠一點,有個揹負長劍,三十上下的男人。他眉清目秀作儒生打扮,蓄著小鬍子,臉容冰冷,正執一素扇輕輕搖動。
旁邊還躺著一個傢伙,五短身材,蒜頭鼻子。
他渾身只穿一條褲頭,抱著根棍子,正呼呼大睡。
周奕目光掃過,與那儒生有一眼對視。
視線一錯便開,互不搭理。
不多時,客房便安排妥當,婁若丹送走胡亮才,陳瑞陽領周奕順木梯上到二樓,選了靠窗通風的房間。
屋外蟬嘶高柳,其聲焦躁,力竭而猶不止。
“陳老兄,你們與竟陵城的馮歌很熟嗎?”
“算是熟悉的,自打獨霸山莊兩位莊主身死,竟陵城多依仗馮歌穩定,他歲數大,以前是隋朝將官,德高望重,頗得人心。”
“這麼說來,現下竟陵的軍隊便是由這位老將軍掌控?”
“也不盡是,還有一位叫錢雲,本是方澤滔莊主手下的將領,莊主沒死前,他還是馮歌的頂頭上司。錢雲也領一軍,差不多有兩萬人馬。”
看陳瑞陽的表情,便知情況複雜。
這兩人多半在爭鬥,想成為竟陵新的霸主。
飛馬牧場靠得再近,那也是在南郡,而且他們在商言商,竟陵郡誰做大龍頭這種事,他們沒有發言權。
周奕一番思量。
當陽馬幫離開牧場許久,訊息都已過時。
這一路從婁陳二人口中得來的情報,多半要作廢。
晚間用飯時,因為已經太遲,只隨便對付幾口。
周奕一邊想事一邊吃飯,動作慢了一點,甚至沒怎麼吃飽。
商場主,你該賠我這一餐。
他回到屋內打坐練功,沒理會外邊的動靜。
一個多時辰後,天色全黑。
周奕睡下沒多久,忽然睜開眼睛,用鼻子細聞一股異味。
沒錯了.是迷香。
身懷內功之人,對這類香薰有很強的抵抗能力,但也要因此分心,打鬥時候便盡不了全力。
周奕聽到一陣細微腳步聲,他閃身出了房間。
藉助客棧亮著的兩盞燭火,看到一樓堂口正立著一名漢子。
那漢子什麼沒聽著,一抬頭可把自己嚇得夠嗆。
不知何時,二樓多了一道人影。
他眯眼一看,認出是當陽馬幫中的那個青年。
“胡兄,你大半夜在此作甚?”
胡亮才手持明晃晃的鋼刀:“我發夢誤入此地,你信嗎?”
周奕微微點頭:“我信。”
“哦?”
胡亮才一愣,又聽他道:“其實我此時也是發夢,還有,我經常夢中殺人。”
胡亮才聽到四周響起一大陣腳步聲,不由笑了:
“哈哈哈,真有你小子的,臨死前還逗爺爺發笑,待會我這刀片子少用幾分力,給你留個全屍。”
周奕說話時沒有壓聲音,婁若丹、陳瑞陽等人早已醒轉。
福興樓內一陣異響。
胡亮才的笑聲戛然而止,因為本在二樓的人影,忽然閃爍至樓梯。
他眼前一花,人影又閃到一樓二樓中間,再一閃來到大堂。
看不到他腳步移動,眼睛有種錯亂之感。
就好像大半夜見鬼。
他汗毛一炸,喝斥一聲:“裝神弄鬼,給爺爺去死!”
胡亮才一刀揮劈,那刀片子刷啦一響,勁氣急竄發出哆哆怪聲,管你是什麼牛鬼蛇神,這一刀勢大力沉,直遞咽喉。
可刀勢才去一半,突然頓住。
胡亮才的牙齒把嘴唇咬破,不斷髮勁,可刀片仍舊是紋絲不動,正有兩根手指,鉗住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