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聲音傳響第一重殿,李密一方人手又疑又怒。
可李閥兄妹與柴紹三人,互相對望,先一步洞悉來人身份。
正想著此人為何出現在飛馬山城,宴客大堂中有一道頎長青影邁步瀟灑而出。
李天凡等人的氣勢,已是頃刻滯澀。
各把怒目來瞧,看看是誰如此狂妄。
柴紹聚音成線,話語短促,近旁的杜如晦面色一變,目光灼灼盯著那翩然來客,他久在關中,卻也聽聞過此人名號。
今次一睹真容,更信傳言幾分。
這青衣人好大的膽量,方才入堂,竟直接站在了雷八州這強悍老一輩人物身前,兩人不及一丈。
站於外圍的陳瑞陽、婁若丹等人這才安心。
梁治、柳宗道兩位執事又驚又喜,牧場這邊當然也有不少人暈暈乎乎,搞不清楚狀況。
比如三陶四吳兩位執事,他們愣愣盯著來人,跟隨大管家商震一起起身迎接。
商震本想請周奕入座,見他壓手,便坐定不再說話。
梁柳二人有樣學樣,想到了南巢湖莊,心中總算明白為何場主態度大變。
唯獨陶吳兩位執事,此時還一團霧水。
“你是誰?”李天凡滿臉不善。
他朝旁邊瞄了一眼,那孤高冷豔的場主本不形於辭色,可此人一來,卻引得一雙美目頻有異色。
心中羨慕,恨意更足。
周奕如看小輩一般,隨口回道:
“我是誰?那自然是你家債主。
你爹欠我十萬金,他見我時,怕我催賬,還曉得掌鞭馭牛車相載,一路好話,伺候也算周全。
到你身上,行走江湖竟連債主也不識得,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李天凡怒火大起:“胡說八道!”
李閥那邊,李世民接話開口:“李密欠金十萬,在關中一地也多有流傳。”
“是啊,”柴紹附和,“我聽獨孤閥的人說過,也聽關中劍派邱掌門的門人提起,此事做不得假。”
李秀寧、杜如晦、尉遲敬德也微微點頭,彷彿他們都知此事。
李閥另外三人龐玉、李綱,竇威沒看李天凡,全看雷八州去了。
這位老前輩方才侃侃而談,現在竟忽然沉默。
“怎麼,你想賴賬?”
李天凡正獰視落井下石的李閥眾人,轉臉間又聽到冷漠聲音:“唯有人死賬消,否則我的賬,誰也賴不得。”
徐世績沒說話,他已猜到周奕身份,心中一緊立馬給李天凡打眼色。
符真符彥陳天越三人,察言觀色,徐世績不說話,他們也不插嘴。
那對來歷不明的中年夫婦,則是在周奕身上來回打量。
“李公子不知此事,蒲山公又不在此處,既然講不清楚,公子何必咄咄逼人。”
雷八州的老臉上帶著笑意,想看看周奕什麼反應。
“咄咄逼人?”
周奕又朝雷八州走了一步:“若非看在場主的面子上,又顧及牧場的好名聲,他此刻還能站著說話嗎?”
李天凡壓著火氣,一旁的雷八州眉頭一皺。
他之前面對李閥與牧場眾人,仗著一身功力,可謂優遊自如,眼下卻沒得到任何面子。
不由光火起來:
“公子可知老夫是什麼人?”
“哦?”
周奕看他眉發半黑半白,容貌奇異,卻無有印象:“足下是什麼大人物?”
雷八州傲然道:
“茫茫南海,仙山無數,隱有諸多武林名宿,只是久不出世,故而在江湖上流傳不廣。
上一次寧散人與南海仙翁大戰,本人與幾位朋友就在雷州半島。
雷某雖無仙翁有名,卻也是南海三仙之一。公子縱有實力,但論輩次手段,恐怕要叫本人一聲前輩。此間之事,我勸公子不要插手。
所謂的債金,既然公子言之鑿鑿,何不直上瓦崗寨。”
雷八州話罷,便發現面前的青年笑了。
“你真是老古董,在南海待久了,還在論這老一套。”
周奕又靠近半步,晏然自若:
“若論輩次,寧散人與我同輩,你在我這,也只是空有年歲罷了。至於論實力手段,你又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倚老賣老。”
眾人聞聽此言,各都心神搖曳。
偏偏他說的這番話,竟不算誇大。
雷八州白眉之下,二目銳芒大綻,他右手微微一伸就要朝腰間長劍摸去。
他的七殺劍縱橫諸島,與南海仙翁的七殺拳一個路數。
但是雷八州陡然將心中火氣熄滅,手沒朝劍上摸,只戰略性地輕拂廣袖。
‘這小子乃是勁敵,此時我跌了氣勢又在牧場團團大軍之中,他與牧場定然曖昧,且忍一時,不可衝動。’
思慮僅在一瞬間,雷八州怒色全消反多一分釋然笑意。
像是不在意周奕的話。
作為武學宗師,又在南海龜伏多年。
收斂情緒、殺意、惡意.不過是家常便飯。
李天凡知曉雷八州的手段,雖不明白他心中想法,卻也不敢再與周奕忤視。
他想挽回臉面,抓住空隙,自作聰明朝商秀珣說道:“場主,你當真不與我們做生意嗎?過了今日,可是追悔莫”
“及”字未出口,一道青影已經挪閃躍來。
“李公子!”
長白雙兇的反應比李天凡快,從旁呼喊一聲!但這道話音沒落,二人臉上便沾了幾滴血水,符真靠得近,方才一張嘴,吞了一道勁風,竟有個異物。
他匆忙從口中一吐,那是一顆牙齒。
“砰”的一聲砸爛紅木靠椅,李天凡捂著臉倒在碎木之中。
這一幕太快,在場只有少數幾人看清。
徐世績趕忙去查探,李天凡性命無虞,左臉高腫牙齒掉了三顆,此時腦袋發暈一句說不出來。
雖然李天凡沒長腦子,徐世績仍然橫起粗眉:“周公子突然動手,未免有失高手風範。”
“只怪他沒有管好嘴巴,不還欠債,還敢買馬,他現在能活命,豈不是我手下留情。”
李天凡也算江湖一流,自有真氣護體,周奕一巴掌將他抽成這樣,下手不算輕。
可一想到蒲山大營毀去道場,慈溪澗中被李密擺弄圈套設計,以及那些流言蜚語,只覺該一巴掌抽死他。
不過,飛馬山城多有拜客。
自己這些恩怨,不該在牧場中清算。
商秀珣正覺解恨,隨後秀眉蹙起,忙站起身來把手一招。
所有人都瞧見了她的舉動。
李閥眾人詫異間,周圍腳步聲大響,數百牧場精兵搭好弓箭,團團圍來。
杜如晦等人各都站起,將李世民與李秀寧保護在中央。
兄妹二人將龐玉和柴紹撥開,挺身往前,正看到雷八州、中年夫婦與周奕四人對峙。
商震掏出煙桿,柳宗道拔出長刀。
大管事梁治從小在牧場長大,熟悉這裡的一切。
此時只覺得牧場規矩一下子亂七八糟,與祖訓大不相符。
但場主有令,加之他對李天凡這夥人毫無好感,這會兒也不管許多,站在周奕身後,凔得一聲把刀拔響。
似是感受到美人場主的舉動,在三大高手的氣勢逼迫下,周奕還能露出一絲笑意。
“三位也要計較?”
雷八州沒有說話,那中年夫妻卻極有默契地後退半步。
“東土大隋果然不尋常,我夫婦二人又見到一位高手,此行不虛了。”
他的聲音比較僵硬,表達還算清晰。
周奕反應過來:“兩位是從漠北哪一大部來的?”
那女人道:“室韋。”
周奕又問:“缽室韋、大室韋、北室韋,還是南室韋?”
女人像是將他看透:“我夫婦二人沒什麼名氣,名諱就不必提了。”
中年漢子道:“請場主讓路吧,我們並無惡意。”
他將眼中一抹淫穢兇光藏得深沉,旁人窺探不得。
這夫婦二人腳步極快,看上去只退後半步,卻一下退了三四步,接著繼續往後退,謹慎至極。
這一退,瞬間把雷八州暴露在周奕面前,又暴露在牧場的箭雨之下。
南海老仙在短短一個呼吸時間,就把這對夫妻祖上十八代仙人都問候了一遍。
雷八州抱拳一笑,可謂是前倨後恭。
“生意不成仁義在,我們先將李公子帶去療傷,等他稍微安定,我們立時下山。”
李天凡捱了一巴掌,像是昏了過去。
商秀珣語氣冷漠:“我們之間的生意,以後都不用做了。”
徐世績看了周奕一眼,欲言又止。
商震一擺手,牧場老人許公命人抬來一條門板,長白雙兇將李天凡抬出。
弓箭手隨之退走,地上的血漬也被快速打掃乾淨。
宴客大堂的事暫且過去,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事不算完。
梁治先一步離開,帶人監視李天凡等人去了。
“周兄。”
“李兄。”
周奕與二鳳笑著打了一聲招呼,一旁的李秀寧笑道:“南海派的前輩高人仗著武功資輩盛氣凌人,沒想到在這遇見了周大都督,他出南海的日子,倒是選的不好。”
商秀珣見他們認識,不由看了好友秀寧一眼。
周奕淡淡一笑:“他想在紅塵煉心,也算求仁得仁。”
柴紹、杜如晦等人則是更關心眼前這位與牧場的關係。
從方才的舉動來看,不像是普通朋友那般簡單啊。
李秀寧朝商秀珣走近,眼含笑意,話語略帶怪罪:
“秀珣什麼時候認識周公子的,怎從未與我說起過。”
商秀珣正在想一個合適措辭。
周奕已是隨口回應:“是我叫她保密的。”
“這些年我謹小慎微,卻也惹出不少麻煩,與我有聯絡,不見得是好事。”
商秀珣聽到“謹小慎微”四字,想到那淡淡往事,美目閃爍回味之色。
像是沒注意到李秀寧的目光,看向周奕:“當初見你時,還是一副陰陽先生打扮。”
周奕沒說話,他們很默契地想到那一幅畫,於是相顧一笑。
李秀寧二鳳柴紹等人瞧見,心中各都一沉,出大事了。
這般下去,飛馬牧場豈能在商言商?李閥與牧場這麼多年維繫,雖然交情深厚,能購得更多戰馬。
可是,關係再好,那也比不過自家人。
南方向來缺馬,一旦江淮軍在南部功成,又得牧場數萬戰馬,那時馬踏中原,河北關中群豪,誰都要膽戰心驚。
他們這麼多人來牧場,本就很急。
現在心中更急。
甚至已打定注意,此次返回關中,趕緊著手起義.商秀珣吩咐一聲,大管家親自跑去膳房。
走出第一重殿,商震不禁回望。
周公子一來,局勢變化可謂是翻天覆地。
牧場不缺人,就是缺一位頂尖高手。
雷八州與那兩人的態度就能說明一切,沒有高手牽扯,他們打不過還能跑,現在一旦翻臉,必然被拖在陣中,就算再厲害,也要死在合圍之下。
那李天凡說得沒錯,牧場的規矩不是死的,該變。
祖訓是為了守住牧場,如今變了祖訓,也是為了守護牧場。
這麼一想,商震那種背棄祖宗的感覺便淡了七七八八。
卻沒想到,
才將膳房的事情安排完,他就被周奕喊到第二重殿。
一番秘議,商大管家聽完後面色慘變,煙桿都掉在地上。
中午飯也來不及吃,便急急忙忙離開內堡“雷老前輩,您不是說過,七殺劍法威力驚人,縱橫南海第一嗎,怎麼遇到一個小輩就畏首畏尾。”
李天凡被抬回居所,瞬間從門板上爬了起來。
他的腦袋還是有些暈,說話語氣沒那麼尊重。
雷八州也不生氣:“今日有高人在場,老夫也沒有完勝把握。”
“兩位?”
“你們方才退的可比老夫還要快。”
他扭頭看向中年夫婦。
中等身材的漢子沉聲道:“方才被大軍圍困,一旦動手我們三人中必有人死,我可不想冒險。”
那女人朝自己嬌嫩的臉上揉了一把,換作陰冷之色:
“我們三人合力要拿他不難,得主動創造機會,今天太被動,怎能動手?”
李天凡捂著腫起來的左臉:“越快越好,把這小子宰了!”
“另外,再把商秀珣抓起來,以她威脅飛馬牧場!”
雷八州道:
“她若是躲在內堡某處不露面,要抓她可不容易,沒等找到人,牧場守衛已圍攏過來。更何況,還有那個小子在旁。若我所料不差,他恐怕就住在內堡。”
聽雷老仙這樣一說,李天凡妒火更旺。
“這次行動暫罷,我們趕緊離開。”
徐世績站在視窗,目光深邃:“此人出現完全出乎意料,增加太多變數。”
“不可!”
李天凡與那對夫妻異口同聲。
“滅了飛馬牧場,這片草原由我們為蒲山公掌控,這是事先說好的。”
“徐軍師,這時退走,我們此前一段時間的辛苦佈置豈不是付諸流水?”
徐世績還待反駁,隔壁一間屋舍傳來推門聲,走進來三人。
長白雙兇,還有一位‘牧場中人’。
這牧場中人是華山高手陳天越假扮的,二人體型幾乎是一模一樣,根本分辨不出來。
符真冷笑:
“我們正被人監視,但這點小把戲在我面前可翻不出花來。”
“諸位,符某有一計.”
半個時辰後,幾隻黑色的鳥雀朝西邊飛去。
符家兄弟的實力,在長白派中僅次於知世郎,且懂得追蹤之術。
這黑色鳥雀長得與山雀形似,比信鴿隱蔽性高得多。
它們並翅疾飛,衝破山靄,順牧場西峽而下,落入指定窩巢。
守巢之人取下綁在鳥足上的秘信,駕馭輕功急奔,入了一處喧鬧聲轟響的賊寇大營.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是夜,周奕站在一處崖坡上俯瞰。
他盯著李天凡等人的駐地許久。
忽見一道人影從樓宇中掠出,他從崖坡上縱身一躍,追了過去“秀寧,場主是何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