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有連排屋舍,位置極好。
能時時欣賞秦淮風光,看那樓船燈坊,既有南國盛景,還有人間煙火氣。
此地有一座水石相映的園林,當時由丹陽守備陳陵負責打理,原本屬於廣神的產業。
丹陽宮沒有建造起來,這些園林卻留了下來。
畢竟是皇家遺留,沒人敢用,只能歸屬周奕。
路過碼頭,沿著河畔走上數百步,終於到了。
遠遠的.
他便感覺到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棟雕樑畫棟的四層閣樓,可以觀賞秦淮河。
周奕見到樓上美人靠旁邊的身影,加快腳步,一躍而起。
一見他來,那人立刻將目光移開。
周奕湊過去看她,她便把頭扭向一邊,連續幾次。
總之,就是對他視而不見。
那一席藍衫與搭在肩頭的青絲隨風拂動,長長的睫毛也在跳動,卻對下方一雙明眸毫無干擾,總是不食煙火,平靜無波,俏臉沒甚麼表情,只微微翹起的嘴角,也被她收斂的極好。
所以,難以看清她的喜怒。
“青璇。”
“青璇.”
周奕笑著喚了兩聲,她終於開口了:
“你是哪家公子,如此孟浪,我們又不熟,你喚我作甚。”
石青璇說話間,眼波橫過來,貝齒輕咬著嫣紅的唇瓣。
周奕挨著她坐了下來,這次,她沒再躲開。
他得寸進尺,拉起一隻小手:“我本打算這次江南的事結束,立時就去巴蜀尋你的。”
“你張口就來,多半是騙人的。”
“哪有,沒騙你。”
石青璇沒給他往下說的機會:“我好長時間沒見到一個叫周奕的人,其實這人沒什麼好,不值得記掛,我早將他忘了。”
說到“忘了”二字,她眼神卻亮晶晶地閃著光,斜瞧他一眼,靈動無比。
周奕沒說話,把她小手翻開,將隨身攜帶的一物放在她手上。
石青璇眼睛微亮。
那竟是一柄精緻竹簫,她拿到眼前細看:
“是你家軍師透露,然後你在建康城中隨手買的,對不對。”
周奕轉出正色,複述鬱林街市上那位老樂師的話:
“嶺南竹簫製作對竹材極為考究,首先是薄厚適中,避免音色發悶、漂浮,多以本地紋理細密桂竹為首選,且刨根桂竹,選得竹筋密集、質感佳的為材,故而南簫高音蒼勁有力,低音悲涼渾厚。”
“此簫得來不易。”
“我與嶺南天刀大戰之後,才得宋閥認可,這才請得宋魯帶我去鬱林,從他的一位老朋友手中購得。”
“一路帶在身邊,正準備去巴蜀送你的。”
“青璇若不信,可去城中的街市瞧瞧,決計沒有一樣的。且我才回建康,一聽到你的訊息,我驚喜不已,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就急忙趕來。”
周奕輕嘆一聲:“萬沒料到,青璇竟將我忘了,此乃人生大悲,我自跳秦淮河算了。”
少女再也忍不住了,用手輕打他一下,連聲笑了起來。
“你又編了個動聽故事,比那些說書人厲害多了,不過這簫我喜歡。”
她比劃了一下簫的長度。
“嗯,長短正好,可用來打你這個負心人的頭。”
石青璇拿著簫停在他頭上,又笑著收了起來,哪裡能捨得。
她柳眉微挑:“此物旁人有嗎?”
“沒,就你一個。”
“誰信你。”
她說不信,但眉眼間多是笑容,方才不食煙火的氣息,瞬間消散一空。
周奕稍稍鬆了一口氣。
“青璇,你怎突然來江南了?”
她把玩著竹簫,舉眸看他一眼,隨口說道:“你慢慢想,總之我不是想你就對了。”
話罷,她試了幾個音。
接著便將一曲江都宮月奏出。
對於她這樣的音樂大家來說,曲調是最能傳達心情的。
石青璇吹奏時,時而與他目光相對。
這嶺南之簫她才入手,似是沒把握好,竟把江都宮月吹出了歡快調子。
正值午後,石青璇看了看天色,忽然把竹簫放下。
想到周奕方才的話,問道:
“你才回建康,午時可曾用飯?”
“沒有。”
“走,”石青璇拉起他的手笑道,“我請你。”
“這不是巴蜀,這是建康,該我請你。”
“不要,我就要你欠著。”
周奕只得順她的意,石青璇來此地已好多天,秦淮河邊的一些酒樓小店,都被她瞭解過。
因在巴蜀時見周奕喜食錦江魚。
於是帶他去了一家擅治鱸魚的臨河食鋪。
周奕在江南的時間比石青璇長,可他也沒怎麼遊逛秦淮河。
所以,看到鱸魚膾,他還挺新鮮的。
忽然想起一句詩,此行不為鱸魚鱠,自愛名山入剡中。
與之搭配的酒,自是金陵春。所謂堂上三千珠履客,甕中百斛金陵春。
這都是李白喜歡的。
今次一嘗,果真不錯,尤其是一路上從嶺南奔波回來,突然在秦淮河邊坐定,還有青璇帶來的一份安逸,讓他更覺鱸魚味美。
石青璇問起嶺南之事。
周奕一邊吃一邊說給她聽。
少女起初與他對坐,因為她是吃過的。
沒一會兒就坐在他身邊,雙手抱著那個覆著一方小小紅布的青瓷小酒罈,時不時給他添酒。
看他吃東西,聽他說話。
顯是很愛和他這樣待在一起,再沒之前假裝生氣的樣子。
周奕說到一半,忽然握著她的手:“青璇,這次就別走了。”
石青璇又將筷子塞回他手中:
“想什麼呢,我當然要返回巴蜀。”
“只是聽說東都與江南的事,知道你要兩地奔波,若是來尋我,又得翻越巴山,不想耽擱你做正事,我才來見你一面。等戰事消停,你可沒有理由了。”
“那時你不來尋我,我就練慈航靜齋的劍法,把你煉化掉。”
她‘兇巴巴’地看了周奕一眼,嘴角卻帶著笑容。
周奕看出她功力有長進。
“地尼的功夫沒有什麼好練的,我來教你,保管你青春永駐。”
“哦~~變老了你就不喜了是吧。”
“當然不是。”
“那是什麼?”
“是不許歲月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石青璇明媚俏臉含著甜甜笑意,她嗯一聲,又道:“討厭死了,就你說話好聽。”
她當然沒拒絕,把他杯盞拿來給他添酒,也不說什麼把他煉化掉的話,叫他繼續吃,同時把嶺南的故事說完。
周奕說了好久,從嶺南,又說起東都。
譬如那九頭蟲的故事。
石青璇結賬,二人一道出食鋪時,故事還沒有說完。
周奕聲音停住,朝秦淮河上一瞅。
那邊正有一名花甲老人在盯著他看,他穿著厚實的衣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用黑色的頭巾緊緊包裹。
周奕這位讓他記憶深刻的人,老人怎能忘記?
“認識的?”
“是。”
周奕輕應一聲,二人縱身一躍,上到河船甲板上。
“夫子,可還安好?”
周奕和當初一樣,微微拱手,笑著打招呼。
白老夫子眼中閃爍驚異之色,沒想到周奕會登船,更沒想到他是這種態度。
一時間,不知如何稱呼。
於是,也和那時一樣,作揖喊道:“少俠,許久不見。老朽一切安好。”
當初在江都尋石龍多生波折,靠著石龍的朋友白老夫子與田文,才找到他的住處。
此刻再見
這位老夫子更蒼老幾分。
周奕見到白老夫子身邊還有一位揹著藥箱的大夫,不由問道:
“夫子來此是尋醫給人看病的。”
“是啊。”
他應聲繼續說:
“田文上次給石龍打理道場,他出了汗便脫去衣衫,結果吃下許多嚴冬冷風,著了場病。江都的幾位醫師看過不見好轉,便勞駕這位張老醫師,他擅長此類病症。”
“原來如此。”
周奕也打算去江都一趟,忽聞此事,便道:“我與你一道去看看。”
啊?
白老夫子吃了一驚。
周奕料想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我與田文也算朋友,去看看有什麼打緊。”
那張老醫師摸著白鬚,時不時打量周奕一眼。
白老夫子略有恍惚,又拱了拱手。
他們順秦淮河入長江主道,東至揚子津,順風順水來到江都。
入城後,叫了輛馬車,直奔田文家。
一路上,周奕與白老夫子說起揚州三龍之事。
對於這三人,他都熟悉得很,也聽過江湖傳聞。
只是遠不及周奕說得詳盡。
到了田文家中,周奕本打算敘舊的,但那位老儒生緊閉雙眸,額頭滾燙。
他便搶在張老醫師之前,用真氣給田文理脈。
好在不是什麼大病。
他以長生真氣過了一遍之後,由張老醫師再治,要不了幾日就能痊癒。
不過,暫時也不適合與田文說話。
與白老夫子聊了幾句後,便在田文家人的道謝聲中離開了。
周奕才走沒多久,隨著老醫師好奇一問,田家上下震驚已極。
“白兄,方才那位是天師嗎?”
白老夫子點頭:“是。”
田文的兒子田瑾年驚駭不已,他身量頗高,這時把脖子一縮,矮了半個頭,哆嗦道:“白叔,你.你是說,給我爹運功過氣的人,他是天師?!就是臨江宮廷榜文中的那一位!”
“是他。”
田家人不知說什麼好,更料想不到,田文竟與這樣的人物認識!
此前,可從未聽他說過。
“那我爹還有救嗎?”
張老醫師咳了一聲:“本來拖這般久,能否活命尚說不準,我一來時,只看田先生一眼,便知他病情深重,可能回天乏術。不過現在嘛吃幾副藥,便能好轉。”
他嘖嘖稱奇:“聽說天師能逆轉陰陽,果然不假。”
田家大宅不止此刻難以平靜,未來許久,都難以忘記今日之事。
周奕離開田家,本打算去尋獨孤盛了解一下江都的具體情況,忽然改變了想法。
他走在繁華的長街上,許久,默默不出聲。
“你有心事?”
“沒有,只因見到幾位故人,忽然發現,在他們身上,時光流逝的痕跡更為明顯。”
“那當然,絕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你這樣的人,就像是大湖中的一瓢水。”
石青璇看了他一眼:“難道這種感觸,也能讓你聯絡到武道上?”
周奕點了點頭。
見狀,少女憬然有悟:“我總算明白,為何你能有此成就。”
“哦,為何?”
石青璇本想誇他的,忽然改了主意,莞爾一笑:“因為你喜歡胡思亂想。”
就在這時,周奕停下了腳步。
他們恰好來到已關門大吉的石龍道場的門前,當初此地火熱的緊,乃是揚州練武打拳的第一道場。
風動無聲。
周奕帶著石青璇一路來到道場最深處。
因為田文等人常來此打理,枯葉不多,更無雜草,看上去不像是荒棄之地。
在一進寬大的院落中,置有一口深井。
靠內一點,是一個茶室。
周奕喝過石龍調製由廣陵茶姥流傳下來的‘仙釀’。
這茶室佈局,一看就很石龍。
尋到一個乾淨的蒲團,面朝天井,盤腿而坐。
周奕沒有急著運功,反而與石青璇聊起“和氏璧”,以及其中宇宙能量產生的星辰幻象。
在修煉元神過程中,周奕的劍法已發生改變。
此時,石青璇是一個很好的聽眾,無論是否聽懂,她都不會因為好奇而打斷周奕的節奏,從而讓他不斷往下說。
大明尊教的智經,闡述虛實之道。
能有“萬法根源”這一稱謂,乃是靠實質精神擬化各種所思所想,從而幻化萬法,虛以實之,這極為考驗一個人的智慧,也即元神修為。
周奕沒看過智經秘中之秘最後三頁,卻悟出虛實之理。
他原本就有一條清晰的道路。
和氏璧的出現,那龐大震撼的幻象加速了這一程序。
風神無影能化作星辰中的風,離火劍罡則像是一道流星,它們都是萬法中的一員。
虛以實之,需要的是元神上更真實的感觸。
周奕感覺到,自己在對那巨大幻象的感悟中,少了一些東西。
那就是時光的流逝。
這或許是星辰幻象中最大的破綻。
說著說著
他進入了更深層的元神修煉之中。
石青璇發現周奕闔上雙目,於是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很想將他被西風吹亂的鬢髮撥弄一下,可又怕打擾到他,只好候在一旁。
好在她有一柄竹簫。
沒有周奕盯著,石青璇的眼中流露出更多喜愛。
她本就喜歡這類樂器,何況是他費心從嶺南帶回來的。
周奕沉浸在靜功中,不知何時,他閉著眼睛,卻能感覺眼前越來越亮。
那彷彿填不滿的眉心祖竅,忽然水到渠成,完成氣發,成就玄妙無比的性命雙修!
在先天的基礎上,進行了一次‘後天返先天’的過程,玄真之氣,長生真氣、道心魔氣,霎時間從正經奇經中湧入祖竅,三道真氣,在祖竅中合而為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