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地大戰後第十五日。
西風更緊,漸起的涼意附著在洛陽城外的槍戟旌旗上。
大軍綿延,偃師戰鼓擂響,震盪一城秋色。
隨著《討瓦崗寨李密檄文》在點將臺上被祖君彥帶著憤懣叱責的激昂語氣當眾詠誦,一鎮又一鎮大軍自偃師開拔。
從第一鎮杜伏威、第二鎮單雄信開始,到東都的趙從文、楊慶、楊公卿、張鎮周、宋蒙秋、郎奉等大小將領,一共十八鎮。
諸將分領兵卒,或多或少,各司其職,浩浩蕩蕩,直開虎牢關。
晌午時分。
虎牢關下斥候回稟,急至裴仁基帳前。
“裴將軍,偃師大軍三刻便至!”
“洛陽多路軍陣也在其中,少說有五六萬人馬。”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通稟,裴仁基問道:“怎只你兩人回來,其他人呢?”
一名斥候仰起腦袋,露出慌張之色:
“對方高手甚多,藏在軍陣之前,斥候營遭到襲擊,或身死或被擒。”
另一人慾言又止,終究沒說話。
他們此刻太過被動。
這關牆沿山脊延伸,與周圍的山崖峭壁結合,形成難以逾越的防線。
汜水河本是天然護城河,且關隘附近有控制渡口的設施、浮橋。
可是敵從偃師來,偃師在西,汜水卻在東。
山崖之險,又擋不住輕功高手。
故而,按照常理,虎牢關城與南側成皋城守軍中的大營高手該早些駐守烽燧要地,可是裴將軍卻無動於衷,放任對方大軍前行。
這一舉動,顯是要在虎牢關前決戰。
敵方沿途未受阻擊,士氣高昂。
他們這些守軍見敵眾愈近,反倒更加緊張。
裴將軍久歷兵陣,他如此用兵,要麼是犯糊塗,要麼是胸有成竹有一戰而勝的把握。
斥候詳細彙報,察言觀色,終究沒多嘴。
裴仁基擺了擺手,斥候退下,他的兒子裴行儼手持兩柄鐵錘,快步走近。
他砸響雙錘,聲音洪亮:
“爹,不如由我領一軍至大坯險峰谷口,挫敵銳氣。”
“不可。”
裴仁基手扶長鬚,滿臉嚴峻:
“此舉一來不合伏大師的要求,二來錯過良機,為時已晚。你此刻犯險,倘若在外邊遇到那位天師,又該如何?險峰惡谷,可攔他不得。”
“唯有大軍之陣,槍戟叢林,才能擋住這等武道大宗師。”
裴行儼年輕氣盛,可一聽“天師”二字,當下心生忌憚,不敢逞強。
他以巡視城樓為藉口,支開左右。
先看成皋方向,再望滎陽,竊聲問:“爹,密公何在?”
“我也不知。”
“那伏難陀對戰天師有幾成勝算?”
他面上存疑,接著說道:
“晁公錯、蓋蘇文縱是武道強人,卻在榮府壽宴慘敗,苟且保住性命。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當下虎牢決戰,他們面對天師,能發揮出伏難陀想要的效果嗎?”
兩個問題,裴仁基都需要思考。
他想了又想,謹慎回答:
“按照伏難陀所說,他的勝算至少超過五成,且有限制他人的精神秘法。天師一旦中招,晁公錯、蓋蘇文趁機出手,勝算估計有七成。”
“就算達不到預期,他們三人防住天師想來沒有問題。”
裴行儼信心大增:“這麼看來,憑藉我們的人馬守此雄關不算難事。”
“只要密公持續補給,虎牢關高枕無憂。”
裴仁基聽罷,四下掃過一眼:
“我兒須知,伏難陀並非為了密公,他功力大成,此戰求名之心更濃。無論勝敗,都不會繼續在關城逗留。”
“至於你我.”
裴行儼瞪大眼睛,聽老爹道:“我們當遵從大勢,不可死戰。”
“爹,你!”
他自覺說話聲大了,拉低聲音提醒:“爹,這成皋與關城中的領軍之人,多是密公親信,不可妄動.”
裴仁基沒有說話,遠處有腳步聲走來。
又有帶傷斥候回來稟報。
連續聽到偃師大軍推進,裴家父子心中雖急,卻也沒辦法。
伏難陀武功極高,李密不敢得罪他,讓虎牢關諸將都聽他號令。
他作為精神裁縫是一把好手,可如今這天竺狂僧膨脹了,為了展現權威,對軍陣也指手畫腳。
裴家父子心下焦躁,卻再沒時間說悄悄話。
偃師大軍推進極快!
虎牢之南成皋城內的蒲山公營精銳,也湧入雄關。
一大片旌旗在肅穆的軍陣中獵獵作響,隨著大地震動,守城兵將眺望東方,已能看到遠處旗幟一角。
少頃,已是旌旗招展!
偃師大軍來了!
這時,瘦高枯黑,頭部以白紗重重包紮的天竺僧也在雄關上朝下觀望。
他目力極強,一旁的晁公錯、蓋蘇文也遠不相及。
晁蓋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伏難陀的臉上突然湧現笑意:“果然值得我出手。”
遠處大軍之中,有人捕捉到了他的視線。
甚至,還尋著目光找到他所在。
無聲的交鋒被一隊馬蹄聲踏碎。
兵卒吼喝,擂鼓聲大作。
雙方近十萬大軍對峙。
虎牢關上,眾將見關下有一員手持馬槊,面若重棗的鐵塔大漢駕馬而出,上前叫陣。
聽他喊道:
“無恥小賊李密何在?單雄信在此,速來領死!”
裴家父子未及反應,蒲山公大營已搶出一將。
他長相粗獷,高大魁梧,手持一柄九環長刀:“大膽!某家密公帳下劉三刀,今日三刀之內,必斬你於馬下!”
虎牢關內的守軍聽罷,大喊叫好助威。
“駕~!”
城門大開,這位蒲山公營的一流悍將,直衝單雄信而去。
單雄信馬未起步,劉三刀卻裹挾奔馬之勢衝來,馬越奔越急,在四蹄同時離地的瞬間,一刀劈出!
單雄信挺槊格擋,一個矮身避開刀鋒。
兩馬錯過,單雄信回馬槍反手一刺。
“啊~~!”
那悍將後心受擊,趴在馬上打了兩顫便不動了。
老馬識途,長嘶一聲,帶著屍體衝回關內。
偃師一方大軍擂鼓叫好時,虎牢關中又衝出一將,他一邊駕馬一邊喊:
“莫要囂張,我王衝來會一會你!”
他一開口,帶著濃濃的北海口音。
須臾間長槍對馬槊,才過三招,這王衝喉嚨被捅穿,死在城下。
偃師一方氣勢更旺,壓下了虎牢關的聲音。
城頭上的精神導師似是看不下去了,點出一將。
此人一把長鬚,四十歲上下,看上去頗為雄壯。
待他自報家門,才知姓周名倉。
單雄信與之一戰,二人槍來槊往,既拼戰陣之法,又拼武藝內功,單雄信越來越驚。
這對手連中他兩槊,竟未倒下。
待刺中他第三槊,周倉墜下馬去,見他仍然未死,單雄信駕馬追殺,沒想到對手提運輕功,快過四蹄,衝回了虎牢關。
侯希白驚了:“那人是怎一回事?!”
周奕猜測道:“想必是修煉過換日大法一類的天竺武學。”
獨孤鳳在一旁點頭,杜伏威則是追問兩句,周奕便與他簡述什麼叫換日大法,又說起在三脈七輪中如何與與大日如來互換。
老杜不通天竺武學,眼神卻夠亮。
他看向近十丈高的城頭:
“此人是伏難陀點出來的,恐怕學過天竺魔功。管中窺豹,伏難陀應該也通曉此法。”
周奕明白老杜在提醒自己,認真應了一聲。
就在這時,遠處兵刃交擊之聲又響了起來。
李密一方三戰三敗,裴行儼作為虎牢關第一猛將,提著雙錘而出。
他曾跟隨大將張須陀,驍勇善戰,有萬人敵之稱。屢立功勳,卻受到小人栽害。
戰場之上,卻沒那麼多彎彎繞繞。
他方才在城樓上看清了單雄信的槍路,信心更足。
這時一人老辣,一人勇武。
連鬥幾十回合,兵器交擊之聲越來越響。
宋蒙秋、張鎮周等人本欲請戰,助長軍威,一看裴行儼雙錘舞動,勁風咆哮,心知不是對手,只得從旁而觀。
單雄信的內功得到過周奕指點,又練了霸王火罡,依然難勝。
虎牢關萎靡的氣勢漸長,再這般鬥下去,方才那三場等於是白贏了。
杜伏威與周奕對視一眼,在趙從文、楊慶諸將眼前夾馬奔出。
“單兄稍歇,本人來領教一下裴將軍的雙錘戰法。”
他的聲音傳播極遠。
城樓上裴仁基心中一凜,曉得是誰來了。
杜伏威名頭甚大,早年就名動江湖,論武力,裴行儼恐怕難敵。
且此人與天師關係莫逆.
一念及此,裴仁基不由看向偃師軍陣,已然瞧見那大軍之前的白衣人影。
登時憂心忡忡,害怕兒子有什麼閃失。
就在這時,那半閉著眼的伏難陀朝城牆邊沿靠近一步。
“噹~!!”
單雄信方才一撤,杜伏威的長刀就碰上雙錘。
裴行儼一擊之下,感受到錘上傳來的勁力,盯著眼前面容古板的男人,不由咬緊牙關。
饒是他天生神力,氣勁卓絕。
可對方能用內力進行彌補,絲毫無懼。
與方才單雄信相鬥不同,面對杜伏威,已是從兵將之鬥變成了江湖高手對決。
力之所及,還有對武道的感悟。
兩人交手十來招,杜伏威的刀氣愈發凌冽,時而大袖一捲,用出自家成名絕招袖裡乾坤。
裴行儼遇上他,一身實力發揮不到九成。
越打敗勢越明顯。
虎牢關守軍心慌了,裴將軍可是關城第一猛將!
晁公錯、蓋蘇文已意識到守軍士氣有變。
伏難陀比他們果斷,他一聲招呼不打,毫無預兆忽然從城樓撲下,目標直指杜伏威!
他的精神壓迫釋放出來,瞬間顛覆整個戰場的比鬥畫風。
下方的裴行儼與杜伏威各自吃驚。
天竺僧不要臉,竟然偷襲!
哪怕是武道宗師,面對伏難陀的偷襲大機率也是一擊斃命。
他打得好算盤。
這一擊殺掉杜伏威,可斬獲方才諸將積攢的威勢。
強取豪奪,將聲名地位攫為己有,對他來說屬實平常。
勁力經伏難陀三脈七輪,透過小腹發出,形成令人呼吸困難,似暴風般的氣罩。
下方的裴行儼受到波及,心中駭然,感受到彼此間讓人絕望的巨大差距!
那黑瘦枯僧的身體中迸發出的力量使得他腳底板都生出涼意。
擋不住的,杜伏威怕要死在這突如其來的一擊之下。
裴行儼正這樣想,忽然一道勁力似狂風般捲來。
他像是風中枯葉,受力之下雙腿再夾不住,掉下馬背,重重摔在地上。兀自一呆,城牆上的裴仁基大聲呼喝,見兒子發愣,立馬跳下來要將他拖離恐怖戰場。
才一落地,進入戰場十丈內,忽然雙目昏沉,精神搖曳。
趕緊咬破嘴唇,定了定神,將兒子拖出。
裴行儼精神恢復,拉著老爹一道朝虎牢關倒退,眼中多了一道白影,正擋在杜伏威身前。
速度好快!
他方才沒眨眼睛,卻沒留意到白影是何時出現的。
裴仁基猜到他在想什麼,直接道:
“伏大師先出手的,但對面速度還在他之上。”
又低聲叮囑:“快回城樓,軍陣不出,我們已無法參與。”
裴行儼再不談什麼年輕氣盛,與老爹返回城樓,在近南海仙翁處站定。
城下又是一番光景。
杜伏威已安然撤退,天竺狂僧正與天師對峙。
裴行儼看了身旁晁蓋二人一眼。
一人攥拳,一人握刀,伺機以待,他忙躲兩步,不願再受波及。
四面八方,數萬目光匯聚。
天竺僧的臉上展露笑容,身體舒展,享受著萬眾矚目。
“天師,又見面了,貧僧這次可不會留手。”
“哦?就憑你?”
周奕轉目在虎牢關城頭上:“再加那兩個手下敗將?”
晁蓋餘光相碰撞,縱身躍下。
二人輕功不俗,南海仙翁廣袖大襟,予人飄飄滯空之感。
蓋蘇文霸道聲音響起:
“勝敗豈在一戰之間,笑到最後的那個人,才是贏家。天師果有膽量,今日切勿逃走。”
“不錯。”
晁公錯一拂廣袖,掀亂西風:“當日天師以精神秘法偷襲,勝之不武。今次伏大師在此,你豈能故伎重施。”
周奕不由笑了:
“你們讓我想起曲傲,被人家縫補精神後,本事稀鬆,口氣不小。”
晁蓋二人被當眾羞辱,神情一變。
但想到榮府壽宴那一幕,他們卻無膽動手。
加之與伏難陀有過約定,於是暫壓怒火,只把氣勢殺機傾瀉,為狂僧助陣。
伏難陀雙手合十,他沒有兵刃,卻大膽朝周奕走去。
所有人都能窺見他的底氣。
旁人越是矚目,伏難陀氣勢越盛!
他一邊走,一邊說話:“天師,你知曉什麼叫做還梵歸一嗎?”
周奕沒答話,他自問自答道:
“我是梵,你是他。你是梵,我是他如蛛吐絲,如小火星從火跳出,如影出於我.”
他的聲音乃是一種詭異天竺魔功。
不僅在講述自己的武學理念,也透過聲音傳遞精神力。
所有聽到他話音的人,都會忍不住與他一起思考。
精神力差的人,腦中一直迴盪著“梵即是我,我即是他,他即是梵”,在這種梵音中,頃刻間要把自己的真我丟失。
這便是伏難陀的恐怖之處。
他照見真我之後,能進行精神拷問,讓對手順著他的問話思考“何為真我”。
只待一絲一毫的失神,就將承受他最恐怖的一擊。
虎牢關內外,那些從失神中復而清醒之人,一個個背脊生寒。
若處於對戰之中,他們已是死人。
這位天竺第一高手,精神修為極高的武學大宗師,正用非凡手段引得所有人忌憚。
伏難陀枯黑的臉上盪漾起一層光澤。
下一刻,他突然動了!
在朝周奕閃去的同時施展奇招,身體像是變成上下兩截。
上的一截朝左拗去,枯黑的兩手自袖內滑過,且他兩隻手都如毒蛇一般拐彎尋隙扭動,十指撮成鷹喙狀,一手攻生死竅,一手直奔丹田。
而下一截身體,踢出撩陰左腳。
身體的每一塊肌肉分配都經過精密計算,雙手與左腳,似有三個大腦同時操控。
做不到一心三用,頃刻就要被他傷到要害。
伏難陀近身三尺,周奕動如脫兔!
雙手似那通靈鷂鷹,猛抓襲來的兩條毒蛇。
左腳後發先至,以巨力踢中伏難陀左腿膝蓋。
“咔!”
伏難陀左腿骨骼錯位,化掉力量,又瞬間接上恢復如初。
雙手在瞬間與周奕連過近十招,觀者只見殘影,伏難陀胳膊受擊發痛,朝外一掙。
周奕做出精神瑜伽術也望塵莫及的動作,左腳凌空踩實,右腳飛踢。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