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漢丞相居高臨下,俯瞰著柔弱的太后和年少的天子:“臣斗膽,請太后往南陵,至薄太后陵前思過……”
若在過去,王太后若聽到張越這麼說,恐怕就是撞死在這裡,也是不肯答應的。
這個女人,雖然心眼多,權力慾大。
但對劉進,卻實在是一片真心!
反正這麼多年來,年年劉進‘忌日’王太后都要在宮中設祭,常常抱著劉進留下的衣冠哀傷數日。
論用情之深,不在史皇妃之下。
所以,儘管當年劉進‘葬身火海’的時候,這位太孫妃才十九歲,正值青春年少,卻為劉進足足守了十餘年的活寡。
也是這個原因,張越才不敢告訴這位太后,皇太孫還在世的訊息。
怕的就是,這個太后聽聞之後,直接搬去南陵,陪劉進去了。
若是如此,這天下還不知道會怎麼議論。
說不定未來史書上,他張子重要和曹阿瞞比肩了。
但現在,問題卻不大了。
王太后這個太后是鐵定不能再做了。
廢而立史皇妃,天下人也說不出什麼不對。
王太后聽著,狂喜不已,連忙道謝:“丞相大恩,本宮永難忘懷!”
說著就打算收拾東西,帶上人馬,直撲南陵,去和丈夫團聚。
張越連忙叫住她:“太后莫急,有個事情,還請太后做好心理準備……”
“雖然古人說: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
“然,我漢家卻是以‘壹刑者,刑無等級’為制度……”
“故,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太后的幾位兄弟,涉嫌謀反、亂天下……臣不得已,不得不加罪於其等……”
“當然,依制度,太后和陛下可特赦之……但同樣依照度,此等大罪,即使特赦,也只能免死,但依然免不了擄奪一切名爵,流放海外蠻荒之罰……”
“未知太后是欲赦之,還是?”
王太后聽著,低下頭去,道:“若丞相願意開恩,還是赦免了吧……”
“活著,總比死了強……”
張越笑了。
確實,很多時候,活著比死了強。
但絕不包括大漢流放海外這種懲罰!
因為……
在現在流放海外,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等同於發配荒島挖鳥糞石。
要知道,這可是重體力活,而且是在熱帶海島,方圓千里都是大洋。
島上的人,除了少數監工和按期來運鳥糞石的官吏外,就是一群在那裡已經服役很久的罪犯、刑徒。
這些人早就在島上憋死了。
這時候,長安送來一批細皮嫩肉,養尊處優的皇親國戚……
張越已經能想象到,那些人的興奮與狂喜了。
待王太后告退,殿中就只剩下了小皇帝和史皇妃了。
張越首先對史皇妃恭身一禮,然後看著小皇帝,搖了搖頭,道:“陛下,您讓臣可真是有些難辦……”
小皇帝低著頭,道:“朕,全憑丞相處置……”
“亂天下者,非社稷主……”
“亂社稷者,非孝子賢孫也……”
“陛下,您今日兩條全犯了啊……”
“若未來再犯……您叫臣與天下人,如何對待您呢?”
小皇帝頓時恐懼萬分的看向自己的生母,史皇妃則輕輕的走到兒子身旁,抱住了小皇帝。
“陛下,臣已經想過了……”張越卻是不管不顧,繼續說道:“也與臣僚們商議過了……”
“陛下年少,輕信賊臣,有所行差踏錯,這是可以寬恕和理解的……”
“畢竟,您年少,無知,而且心智不成熟……”
“臣與臣僚,也無意將現在的事情和問題,都推到陛下身上……”
“這既讓臣等顯得無能,也讓臣等看起來很蠢,更會讓天下人看輕陛下與大漢……”
“只是,為了防止未來再出現此類事情……臣與太傅及諸位執政大夫商議……”
“群臣皆以為:凡事立則興不立則廢,故聖王治法,為天下準繩,祖宗定製為萬世之基!”
“天下長治久安,社稷穩定長盛,及陛下您的名聲與功業著想……”
“臣斗膽,請陛下授權於臣,為陛下及天下,立天子之法!”
“明功過,定事權,約綱紀,理大義,大小之事,皆定其律……”
“法立之後,當明告天下,著於竹布,上告於天,而下禱於民,群臣諸侯共誓之:不如法,天下共擊之,人人皆誅之!”
小皇帝聞言,滿臉震驚。
左右侍衛將官,一臉不可思議。
自古以來,只聞有百姓犯法,官府責之,官吏犯法,大臣刑之,大臣犯法,天子罰之。
何曾有聞,天子有法,且天子犯法,也要受罰、受責、受刑?
但仔細想想……
很多侍從將官的眼睛都亮了。
內心深處更是按捺不住的激動起來。
因為,延和後,天下輿論解禁,民智大開,思想領域的鬥爭與爭奪,尤其激烈。
特別是隨著黃老學派、法家、墨家等百家歸來,與儒家展開大亂鬥。
儒家內部更是鬥成一鍋粥。
於是,出現了‘我注詩書’的思潮。
有良心的‘經義發明家’遍地開花,各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先賢之義,也隨處可見。
但,這些都是些雜音和表象。
真正佔據主流的,依然是學術和思想層面的辯論與交鋒。
孔子講忠義,孟子曰仁恕,韓非子說五蠹,論以法為教,老子謂之無為,墨翟以兼愛、三表。
但忠義是忠君、忠天下還是忠社稷呢?
仁恕是仁恕百姓、貴族還是所有人一律平等?
以法為教,怎麼教?
無為究竟該怎麼有為?
兼愛,兼的是誰,愛又如何定義?三表法說的三個原則,又該如何定義?到底古之聖王都是誰?他們又怎麼說的?到底天下百姓和士民,如今又需求什麼?如今天下有那些利弊?
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每一個學者都有自己的想法。
受到這些諸子百家思潮的影響,漢家高層,特別是頂層的貴族中的精英,腦海中的某些地方,其實早已經生出了大逆不道的念頭。
最典型的莫過於,張越前不久連發《論君》三篇。
但天下大儒和長安貴族,特別是軍功貴族們一言不發。
為什麼?
要知道,儒家素來頭鐵。
尤其是公羊、穀梁等學派,出了名的都是鐵頭娃。
而墨家頭鐵不亞儒家,戰國時就盛行‘為義而死,死不旋踵’。
而張越的文章發出去後,這些頭鐵娃卻都沒有來懟他這個丞相。
這就只能說明,過去十餘年,張越做的很對!
他說出了很多人不敢說的話。
所以,大家都是在私底下悄悄鼓掌,然後悄悄的觀察。
於是,張越知道,給皇權立法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現在,他要做的只是,告訴天下人——天子亦當有法可制。
然後,再由他和整個漢室的軍功貴族們出來背書。
如此,就給新思潮和新理論,提供了前置條件。
張越相信,只要他今日在這溫室殿的話傳出去,那麼,那些在暗中觀察的諸子百家,主要是儒家的大儒名士們,會興奮的跳起來歡呼的!
因為,現在的儒家,還不是犬儒。
哪怕是張越一直不齒的古文學派,也不是什麼都阿附皇帝的應聲蟲。
甚至其實,只要站到他們的立場上,他們的所作所為,就都有合理解釋和完美答覆。
至於公羊學派?
一個在歷史上能出眭弘、蓋寬堯的學派,更是從來不是什麼愚忠的腐儒。
想當年,董仲舒發明天人感應,目的就是要給皇權加個籠子。
只不過,終究是書生,只有思想的批判,沒有武器的批判,當然不足成事!
作為董仲舒的隔代傳人,張越當然是要繼承先師意志,光大公羊思想。
皇帝——你現在有幾個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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