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1394章 召見

萬曆二十六年會試。

這一科可謂名士雲集,不僅有學功書院的周如磐,曹學佺等名儒,還有如溫體仁,侯執蒲,熊廷弼,袁世振,亓詩教,官應震等等當今名士。

至於同考官中也都是翁正春,史繼偕,周如砥,顧天峻,湯賓尹等朝中公認的飽學鴻臚之輩。

其中文淵閣大學士林延潮作為正主考,當然若林延潮不曾入閣,沈一貫會是這一科主考官,但林延潮先至一步,沈一貫即要等到下一科了。

但往往就是這一步之差,在官場上就是一輩子的事。

至於副主考則是翰林學士曾朝節。

曾朝節乃萬曆五年的探花,且是湖廣人,當初張居正遭到清算後,滿朝楚籍大臣都被牽連,唯獨曾朝節無事。

那因為曾朝節對變法持反對之見。

現在曾朝節執掌翰林院,還被提為會試副主考,這都是沈一貫提議的,用意就是制衡林延潮。

張位不在閣這一段日子,官場上風傳三輔林延潮與四輔沈一貫二人矛盾鬧得頗大,故而天子不得不請張位重新回閣視事。

二人鬧得不和,但沈一貫的兒子沈鴻泰卻參加了這一次會試,不僅絲毫不避嫌疑,也不怕身為正主考的林延潮懷私心對沈鴻泰的打壓報復,這倒是令不少人看不懂了。

開考前數日,林延潮與曾朝節及眾同考官們盡皆鎖院。

一直到開考前一日,林延潮與眾官員們這才允許抵至貢院。

禮部於貢院宴請考官,林延潮與作為監臨官禮部尚書于慎行商議了會試流程之事。

然後內外隔絕,林延潮與曾朝節在至公堂內閉門商議明日會試的考題。

“總裁這一次會試題目雖名不見功利,但其五篇卻篇篇不離功利二字。謀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如此題目豈非在教唆讀書人厚利之心,如此取士如何對得起聖人之教?還請總裁三思啊!”曾朝節向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勸道。

面對曾朝節的陳詞,林延潮道:“曾總裁,這義利之辨為我儒門第一義。何為利?何必義?天下最大的義又是什麼?”

“本總裁以為這天下最大之義,就是社稷百姓之大利。大利即是大義,謀國為官不至道於此,其心可誅!”

“聖人不言利字,是不以自利而害他利。好比商賈賣貨於人,他是為了義嗎?非也,他是為了利,買貨之人是為了義嗎?也不是,他亦為了利。人人之利合起來,就是天下之大利大義,這就是我等讀書人應謀之之事!”

曾朝節踱步道:“總裁,人人皆求利,但有人才長,有人才短,何談一個均字?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人心就亂了。”

林延潮道:“難道不言利就得利,天下就不亂了嗎?當今早已是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你我又何必掩耳盜鈴呢?”

但見曾朝節還欲再爭,但見林延潮臉已沉下。

到了這個時候,他已是懶得繼續用言語去說服別人。

面對林延潮的凝視,曾朝節頓覺心底似壓了一塊大石頭般,額上已是滲出汗來。

儘管他是翰林學士,掌翰林院,但權勢上還是不能與林延潮相提並論。而且林延潮是會試正主考,有最後之決定權。

何況對方是林侯官,張居正勢大時尚敢直犯其鋒,張居正死後,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之複名位,自己的言辭又豈能令他動搖半分。

但是本著一名讀書人的‘良知’,還是令他心底有些不甘。

房內二人一句話不說相持了一會,曾朝節終於退了一步,躬身行禮道:“一切按總裁之吩咐。但今日之事,就算曾某不言,以後千秋功過自有評說!”

林延潮對曾朝節道:“如今天下已非聖人時之天下,一代必有一代之法,新政之事已為大勢所趨,君不見朝野上下於變法之呼聲越來越高?當然我等依著祖宗之法為之,再有錯也不是自己的錯,而依著新法為之,稍有差錯也是自己的錯。”

“可是我等讀書以聖人之言為經,卻不可全拘泥於此,讀書人每日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整天老調重彈固步自封,又如何日新?如何新民?只要事事依著為百姓求利,為天下求義為之,此為仁也!”

林延潮說,此刻心間砰砰直響,猶如大鼓擂動。

古往今來變法必有陣痛,即便是溫水煮青蛙也有反噬一日。

他知道這一次題目一出,必然是驚世駭俗,引起官場上的震動,但這還是次要的。

他將要面對的是千百年之積習,天下讀書人的眾口。

林延潮彷彿又看到了一座高山立在了自己面前。他又怎麼不懼人言,這一刻他將何去何從?這一刻他又何嘗不是在如履薄冰。

當年董仲舒將儒家與法家經義融合,這確定了兩千年封建之制。

而今他要將義與利融合,但是林延潮不能一開始就這麼說。

沒錯,後世會告訴你走得這條路是對的,但在這一刻,他也不免自己懷疑起自己來,這一步跨出去到底會如何?要破除積習,何談容易。

次日。

會試開考。

林延潮默然坐在至公堂前的公座上,審視整個考場。

眼下考場上空無一人,但他的精神不是太好。

到了臨場最後,他還是改了兩道題目,兩道皆五經題。這並非是因曾朝節的意見,而是他一開始的決定。但對於曾朝節而言,倒似自己爭取來的。

本來昨晚七道題目已是下發給眾同考官,並刊印為考卷了,而今日早上又改了一番實在令人感覺到有些不同尋常。

不少同考官由此可以感受似‘高層’上面有所鬥爭,對於如何命題也在反覆。

但至少昨晚拿到七篇題目有些擔心的同考官們,心底也是舒了一口氣,但仍不輕鬆。

五經題雖說刪減兩道。

但從頭三道四書題也是可以明白考官的用意。

這第一題,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是則平。

此出自於大學。

第二題,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此出自論語。

第三題,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

此出自孟子。

本來還有如易經兩題。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

其餘的經義題也是如此,但今日已盡數修改。

眾考官們昨晚拿到題目時已經不淡定。林延潮出得這幾道題,任何一道題目在會試中出現都不稀奇的,但合在一起出現,那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了。

眾考官們即便是支援事功變法的,看見此三題也是倒吸了一口氣涼氣,他們不知考完後朝野會是如何一個態度,引起什麼樣的反應,心底都有些不知所措。

至於考生們如何是想,他們已是不太在意。

然而如何對這考題作答,才是三千舉子們要最切乎自身的事。

龍門一開,考生們陸續到場。

午時卷子已下發至每一名考生的手裡。

但見考棚裡一位名為溫體仁的二十多歲讀書人,待看到考題時也是吃了一驚。

溫體仁是浙江烏程人,容貌極英偉,可以稱得上美男子。

通覽全部後,溫體仁坐在考房裡久久不能下筆。

但見左右考生再如何這時候也是已經開始撰文了,但溫體仁卻沒有如此,而是重新審視起題目來。

溫體仁見這第一題,生財有大道,這題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卻是最要害的。

為何這麼說?

因為這道題考過。

哪一年考得?

嘉靖二十六年。

對於讀書人而言,背昔年會試範題程文是基本功,所以溫體仁能夠一眼看出不奇怪。但是這在科舉考試中是基本不可能出現的,而且還是朝廷最重要的會試中。

那麼身為主考官為何要出這一題呢?

因為嘉靖二十六年那年,張居正中進士。

到今天這個考場來的讀書人大多背過這篇大明第一權相的程墨範文。

善理財者,得其道而自裕焉。蓋務本節用,生財之道也……

沒錯,這就是張居正寫的。

不過今日的考題加了‘生之者眾……是則平’這一大段話,考生再照抄張居正的範文是不行的。

但主要今日重新提之又是什麼用意呢?

林延潮以為張居正平反而拜相,今日提此就是要為‘新政變法’正名了。

這也就是孔子說得,必得其名。

所以這一題要從變法上答。而林侯官主張變法在於通商惠工,那麼生財有大道,即謀利也。

義,利也。這是墨子之言。

儘管不是儒家經義,但劍走偏鋒可以令考官耳目一新。

溫體仁稍稍有了思路又看下一題,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聖人言只要能求富貴,那麼給執鞭之事也是可以為之的。

執鞭就是僕役之事,聖人連僕役都不以為下賤,又何況於工匠,商人。

此可以引出四民平齊,太祖定下的貴農賤商已是過去,只要是百姓所好為之,又有何不可。

周書曾雲‘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

所以破題可以從此開始。

溫體仁想到這裡精神一震,繼續看到第三題‘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

這題倒是最容易了。

這不是管子所言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嗎?

新民報上月為管仲正名,已令不少考生從中觀得風向,他們本以為會將管子這一句話放在策問中考,沒料到卻用在四書題中。

當然這一句話是孟子說的,但與‘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嗎’都是一個意思,其宗旨都在於富民而教。

這就是所謂的‘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是也。

這每一題都與林侯官主張的新政有關。

考棚之內,三千考生下筆疾書。

林延潮這一日從諸考官中的態度中略窺一二,欣喜有之,畏懼有之,反對有之不過很少。

但朝中那幫清流,以及御史臺,又當如何?

可是劍已是出鞘,沒有回頭路了。至於有些考官考生不淡定也就由著他們不淡定好了。

林延潮率眾考官走下考場,檢查考生卷子。考生們都在平靜地作答,就如同平時一樣。林延潮看了幾十份卷子,但見年紀稍長的都答得很保守,至於年輕舉子們就答得很合自己心意。

當林延潮走到溫體仁的案前,先將他卷子看了一遍,心底微微驚訝。他仔細看了一眼這考生,但見對方相貌極好,見自己看來微微頷首,態度不亢不卑。

身後曾朝節也是將對方文章看了一遍,心底驚歎不已盛服其才。

林延潮,曾朝節隨後離去,到了無處人曾朝節問林延潮道:“方才那讀書人文章如何?”

林延潮道:“文章很好,句句切中題意。”

曾朝節也高興地點點頭道:“我也覺得此子文才蓋世,可冠這一科。”

林延潮回過頭看了曾朝節一眼笑道:“莫要說得太早,說不定還有更好的文章。”

“哦?在總裁心底,什麼是好文章?”

“好的文章似大川歸海,洪爐煉過,讀來有澎湃金鐵之意。此人文章好是好,但卻似全而缺,充其量是蔡京之才而已,但就算如此也算難得之才了。”

說完林延潮撫須笑了笑,尋又暗歎,何人可繼我衣缽?

三場考畢。

考官們議卷論卷,最後定出名次。

其間林延潮很少說話,只是評卷之前對眾考官們道了一句,國家社稷之將來,皆權衡於諸公筆下,還請諸公秉持公心,想一想當初自己困於場屋之時!

說完林延潮即作壁上觀。

考生名次主要由曾朝節與眾同考官們各自議定。

其間不免幾個同考官為各房裡卷子爭一爭名次,林延潮最後調解幾句,所言無不公允,眾人皆服。

現在橫鑑堂上,二百九十三名考生的卷子皆按事先議定的名次鋪滿大堂上。

屋內四周紅燭高舉,照得滿堂皆紅,考吏一個個拆卷唱名,然後由書吏填名榜上。

燭火下,曾朝節與眾考官們各個面有喜色。名次已定,他們也不再彼此面紅耳赤爭辯個什麼,這一刻他們神情放鬆,有說有笑。

林延潮閉目聽著官吏們唱名。

正所謂取法乎上,得其中也,取法乎中,得其下也。

若一開始即言事功,反對的人就會抨擊事功,若提一個利字,眾人抨擊利下,事功便容易接受了。

這即是他的用意與苦心了。

會元卷出了!

林延潮睜開眼睛,但見曾朝節與百官們一臉高興地向自己賀喜。

“何人?”

“莆田周如磐!”

林延潮笑了,此吾門生矣。

外面官員定然會質疑,但議定名次林延潮時不置一語,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如此御史還能有什麼說辭。

林延潮從椅上起身來到榜單前從頭到尾審視一遍,然後點點頭對左右道:“文運昌盛,文脈傳承,此是國之盛世,傳令將此速送至禮部張榜公佈!”

“謹遵總裁鈞旨!”

曾朝節與眾考官們同聲答道。

眾官答完但見堂外夜空,一道煙花騰起,於夜空璀璨綻放。

眾官員們都是一笑,填榜之時,早有小吏將堂上的名字往外通風報信,讓報喜人前往考生那道賀,故而這還未到禮部張榜,早有舉子知道了及第的訊息。

大家也是這麼中進士過來,對此陋規不過置之一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但見一道又一道煙花,從各處陸續升起,給這漆黑如墨的夜空帶來了一點點光亮。

京師裡不知多少人正經歷著人生的大喜大悲,而於國家而言,他們代表著將來。

林延潮撫胡望之夜空,從前路迷茫之中,看出了一絲希望了,無論將來如何,他始終對這個國家懷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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