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陌一說得擲地有聲,那司吏大人也不由得有些心虛起來。
而李陌一根本就沒有給他機會,繼續開口說。
“這第一,亡者若是落水溺斃,又被水草糾纏腳踝,必定掙扎自救,倉惶之間,身上衣物必然要凌亂,身上衣物吸水之後,也必然會發生變化,然而死者衣衫太過整齊,嚴絲合縫,根本就是被人事後整理過的!”
那亡者丈夫登時雙眸一亮,往妻子屍首看時,果是如此。
只見她的頭髮凌亂,手上全是水草淤泥,連腳上都沾滿河泥,可身上衣物卻扣得極其完好!
眾人也都有目共睹,此時已經開始有些相信李陌一之言了。
而李陌一趁熱打鐵說。
“其二,這位老仵作的推論看似沒有錯,卻忽略了其中一點,亡者腳踝上確實有淤痕,但這淤痕只在腳踝外側,內側卻沒有,這是為什麼呢?”
“如果真是水草糾纏所致,那麼腳踝內側也該有淤痕,眼下這等情形,只得說明有人事先將亡者雙腳緊綁起來,再將之投入水中,而那淤痕根本不是水草造成的,而是繩索緊綁造成的!”
“也只有繩索捆綁住雙腳,才會形成外側有淤痕而內側白淨的跡象!”
“第三,亡者溺水之時,腳上有繩索,如今繩索全然不見蹤影,只能說明她被人撈起之後,繩索被偷摸取走,而取走繩索之人,或許就是順勢整理衣物,意圖製造假象之人!”
“這最後一點,死者若是溺斃,雙眸該是微微睜開,亡後會出現肌肉鬆弛的現象,可她不僅雙拳緊握,雙眼更是怒睜……”
“這隻能說明,在臨時之前,她曾經驚恐而憤怒,或許是與兇手進行過撕扯與搏鬥!”
李陌一一口氣將四個疑點說完,斬釘截鐵,他的切入點都在仵作檢查範圍之內,在細節上卻又絕非尋常仵作能夠做得到,短短時間內,便讓四周百姓信服不已!
“如此說來,我家娘子果是被人所害!我呂不偉好歹也是縣學貢生,今日必要告訴到公堂之上,替我娘子沉冤得雪!”
貢生,即是由縣、州推舉到京都國子監讀書的傑出秀才。
如此說完,呂不偉狠狠地瞪了那司吏大人一眼,誰也沒想到這呂不偉原來竟是個貢生,那司吏大人只不過是個沒品小吏,可呂不偉卻極有可能會成為官員,司吏大人也就更加心虛了!
司吏大人當即遷怒到了李陌一身上來,朝李陌一說:“這些都是你的片面之詞,你可拿得出證據來!”
李陌一笑了笑說:“呂貢生前番也說了,他娘子打小會水,可見是個不服軟的性子,遭遇兇險必定不會束手待斃,而是與兇手進行撕扯打鬥,只要查驗她的指甲,應該就能發現兇手留下來的皮屑頭髮之類的東西!”
司吏大人好歹也是名吏員,對於查驗一事並非一無所知,此時不由冷笑反駁說:“這亡者手裡全是淤泥水草,又如何查驗出皮屑頭髮來,即便查驗出來,又如何能確定這頭髮皮屑是兇手的,而不是亡者自己的!”
李陌一聞言,也不由心頭一緊,因為這年月的查驗水準可不比後世,不同人的頭髮皮屑實在差不太多,這等微觀檢查,還真不容易做到。
而就在李陌一遲疑之時,又有一個聲音傳來:“這位朋友言語也太草率了,小的可以證明,這位夫人確實是意外溺斃的!”
李陌一扭頭看去,卻是一直低垂著頭,沉默不語,四周諸多看客中的一人。
細細一想,司吏大人的反駁聽起來極其荒謬,若亡者指甲裡頭的皮屑來源於自己,那麼亡者身上必定會有抓痕,只要一驗便知曉了。
真正讓李陌一感到意外的是,那個從一開始就垂頭不語的看客漢子,卻在關鍵時刻,提出了反對的意見,而且語氣確鑿且堅定!
那漢子約莫四十出頭,精瘦壯實,看起來像是個老農夫,有些憨厚,確實不像會騙人的。
李陌一不由謹慎起來,朝他問說:“這位老兄為什麼這般說?”
那漢子還未開口,司吏大人便已經搶先說:“就是這劉壯到府長官邸首告報案的。”
名叫劉壯的農夫漢子趕忙給司吏大人行了個禮,而後有些戰兢地給李陌一解釋說。
“俺是縣外的農戶,莊田就在那邊……”如此說著,劉壯便用手指了指一旁那片水稻田,而後繼續說。
“昨夜俺在田裡下了個網籠,今早起來,指望著收些黃花魚,這才到了半路,便見得一人慌慌張張往出跑,見著我就急切說,前頭九圩溝有人落水,正在呼喊救命,可他不會水,便拉著叫我去救人……”
“俺聽說有人落水,撒開腿腳就跑了過來,到了這裡,發現這位夫人已經趴在岸邊上,也沒個出進氣兒了,那個求救的人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到府長官邸去報了案……”
劉壯如此一說,呂不偉的眼中不由升湧憤怒,可這種憤怒,很快又晦暗了下來。
而司吏大人的嘴角卻露出不可察覺的笑容,而後朝李陌一說。
“你剛才可聽清楚了?這可是有目擊證人的,足以證明亡者乃是自己意外溺斃!”
場中眾百姓聽得如此,不由替李陌一感到惋惜,而老仵作和其他人也同樣在為李陌一捏了一把汗,因為他們都清楚那司吏大人有怨必報的為人,今日李陌一讓他當眾難堪,日後必定會對他還以顏色。
從一開始便在一旁沉默著的小胖子,此時也低聲朝李陌一說:“說你是個冤大頭,還真不冤枉你,這天下之大,每日裡冤死之人豈會少了,你管這閒事?”
“別的地方也不提,單說咱們安丘鎮周遭,多少人便無聲無息地沒了,府長官邸的人又何嘗認真追究計較過?這許許多多人,哪個不是爛了肚腸也無人問津,為什麼你偏要這般較真?”
小胖子全無戲說之意,可見也是真心勸告李陌一,然而這也更加激起李陌一的義憤,他中氣十足地回說。
“於人而言,這人世間最金貴的並非權勢金銀,而是人皆有之的人命!或許這世道人有貴賤,但亡者為尊,生前不能平等視之,起碼亡了要得到一樣的看待!再者,每個人都該擁有求真之心!”
李陌一已經足夠收斂,他完全可以說出一番左門逆道的平等論調來,可他並不想別人將他當成瘋子或者傻子。
這番話確確實實是肺腑之言,因為他切切如是認為。
然而他也終於體會到年月的隔閡,即便他說得夠低調收斂,但將為妻子報仇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的呂不偉,也都下意識退避了一步,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個司吏大人也是讀過書的,但他自持身份,此時不由嘀咕說:“盡說些廢話,若人人如此,還要我等公人作甚,有些事情只需明面上的人知曉便成,身為百姓,就該順天聽命才是!”
然而小胖子卻緊緊地盯著李陌一,他知道沒有一個正常人願意接近和善待他們這些貧苦的孤兒,為了生存,這些孩子自小就沾染了些許至陰暗至邪惡的秉質,甚至做事會有些不擇手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此時李陌一說出這番話來,使得小胖子心中久久無法平靜,他開始覺得這個所謂的冤大頭有些和其他人全然不同了。
李陌一也不想和這些人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於是便指著劉壯說:“天命自可知,就怕他並不知道!”
“讓我問你,你可曾親眼見到這女子失足落水?”
劉壯怔怔地搖了搖頭。
“我再問你,你可曾親耳聽到她在水中呼救?”
劉壯又搖了搖頭。
繼而辯解說:“雖然我未曾親眼看見,可跑過來求救的那個人就是這麼說的……”
“那我再問你,那求救之人你可認得?他的話是否可信?一個全然沒來由的人,胡亂說了一扯句,你們就能夠將之當成證詞麼?那個人姓甚名誰,如今又在何處!”
“這……這個……”
李陌一一連三問,不單單劉壯,連司吏大人等人也都啞口無言,而李陌一此時再度丟擲讓人震驚的話來。
“你到河邊之時,這女子已經被人拖到岸邊了,是與不是?”
劉壯又點了點頭。
李陌一繼而問說:“也就是說,那人不是你拖的,那麼我想問你,那女子可會自己爬上岸來?她的衣衫又是誰人整理的?她腳上的繩索是誰人鬆綁帶走了?”
“你覺得這個人最有可能是誰?”
李陌一如此一問,劉壯的臉色頓時一陣煞白。
在場之人也都臉色大變,因為大家都知道,所有的嫌疑,如今都指向了那個向劉壯求救之人!
這也意味著,劉壯有可能錯過了那個兇手,還照著那兇手的指引,發現屍首,而後報了案,最後還替兇手證明這只是一場意外,而非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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