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翟。”
溫縣行宮殿內,趙無恤看著這個面容樸實、手腳粗糙的年輕人,不慍地說:“中原有禁令,盡廢天道教,不許教徒出沒傳教,你可知?”
墨翟用清朗的聲音回覆道:“鄙人已非天道教徒。”
五年前南黨作亂,南子被賜死,子商被放逐扶桑,生死不知,一直被趙無恤視為隱患的天道教也盡數被廢,宋地夷為郡縣。其中,信奉明鬼、尚同的一些工匠雖然沒有偕同南子作亂,卻也被殃及池魚,南逃楚國。這兩年來,這些工匠群體不再自稱天道教徒,而以“墨家”自居,首領稱鉅子。
而帶領這群人產生變化的,便是眼前的墨翟了,他被稱之為墨子,這個學派褪去宗教外衣後,倒是在楚越有了不小影響力,甚至反饋到了中原。
在如此環境下,墨翟也產生了原本天道教中不曾有的兼愛非攻等理念。
引薦墨子來見趙無恤的魯班輕咳一聲,說起了緣由。
“臣先前在蜀地為陛下造船和各種器械,打算造成後,用它攻打楚、越,此事天下盡知。墨子聽說了,就從楚國起身,行走了十天十夜去見我。”
當時,墨子一照面就請求魯班:“北方有曾經欺侮過小人的仇家,希望能借助公輸子之力殺之!願意獻給你十鎰黃金!”
“趙律規定,不可私鬥復仇,更何況。”魯班很高傲地說道:“我奉行義,決不殺人!”
他身居高位,若不是看在墨翟的父親是故人的份上,是不會見他的,更不會因為一點金子而動心。
孰料,這對話卻落入了墨翟的語言陷阱裡。
按照這邏輯,楚越這二十多年一直在安心種田,沒有得罪中原,的確沒有什麼好理由去討伐,魯班奉行義,不殺一個人,卻造出利器去殺害眾多的百姓,不能稱之為明……
魯班一向訥於言而敏於行,哪裡說得過這個伶牙俐齒的傢伙,便用皇帝一心要滅楚越作為搪塞,誰料墨翟乘機請求覲見趙無恤。
“陛下聽聞墨翟之名時,曾經問過臣下他的事蹟,於是,臣便將他帶來了。”
“哦?”趙無恤來了一點興趣,他高高在上,問墨翟道:“兼愛,非攻,這便是你的主張吧?你想要以此阻止朕伐滅楚越麼?好啊,你試試吧,朕聞名南方的墨子有何口才,能動搖朕的決心。”
墨翟一笑,連稱不敢,卻很有試一試的打算,他對趙無恤說道:“現在這裡有一個人,舍其文軒,鄰有敝車,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敢問陛下,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趙無恤卻不答,只是含笑看這個年輕人的表演,最後墨翟只能自言自語地補充道:“這人一定患了竊疾。”
無恤接上了話:“善,你是不是想說,昊朝直接統治的地方,方圓萬里,楚國越國的地方,方圓三千里,這就象文軒與敝車相比。昊朝城郭遍地,鄉邑相望,里閭人煙繁盛,而楚越之地,地廣人稀,煙瘴從生,就如同錦繡與短褐相比。昊朝富有天下,有冀州、豫州、兗州、徐州、雍州、梁州的膏腴土地,而楚越雖有魚鱉繁盛的雲夢澤,三江五湖,然與昊朝比起來,就如粱肉與糟糠相比。是這樣麼?”
能言善辯的墨翟有些發怔,半響才回應道:“原來陛下深明這道理,然也,從這三方面的事情看,我認為陛下進攻楚越,與有竊疾的人一樣。南方楚越兩國為陛下藩屬,一向畢恭畢敬,朝貢覲見不敢怠慢,並謹記陛下的遺願,推行教化,使得百濮群越也開始效仿中原章服。然今陛下先拔巴蜀,開棧道,修大舟,欲樓船東出討伐兩國,兩國戰慄惶恐,不知何罪……”
“大江寬廣,楚越雖為小國,卻亦有兵甲二十萬,水師長楫近千,陛下以北方不習水性之人赫然討之,只怕既不符合王者懷柔天下的道義,也無法取得成效,反倒要讓南北兩邊都死傷慘重,空耗國力啊。”
“墨翟啊墨翟,難道你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麼?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楚越既然是朕的藩屬諸侯,他們的土地也自然應該歸於天子所有,本應該納土入朝,卻遲遲不來,這不是心存異心是什麼?於是朕便決定收回荊州、揚州的土地,讓九州同風,有何不可?這便是朕的理由,縱然沒有這理由,有公輸子為我製造的水陸器械,必取楚越!”
墨翟笑了笑,沒有說話,還是魯班有些尷尬地對趙無恤說道:“臣無能,墨子來見我時,我二人已經演練過攻守之術,臣九次陳設水戰和攻城用的機巧器械,墨子九次抵拒了我的進攻,臣的進攻手段已盡,而墨子的守禦辦法還有餘。”
這是令人驚奇的事情,要知道,魯班號稱是攻城大師,在水戰器械的製造上也很有造詣,今日卻棋逢對手了?
趙無恤問道:“你與朕一起鑽研的技術,也不能敵他?”
魯班老臉微紅:“不能,投石機、弩砲等,均被他想辦法抵消,如今楚越兩國已經學會了這些器物的製作和防禦之法……”
這就奇了,這墨子,果然是一個可以比擬甚至超過魯班的匠才啊……
趙無恤頓時生出了一絲愛才之心,然而魯班卻走到趙無恤面前,突然壓低了聲音道:“陛下,楚越若有此子,只怕攻取不易,臣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此患……”
“你想要殺了他?何必呢。”
趙無恤卻不理,反問道:“那兩樣東西,你沒有洩露出去吧?”
“國之機密,臣豈敢外洩!”
趙無恤頷首,對墨子直言道:“既然如此,墨翟,那朕便與你說一說,必須伐楚越的理由,不單單是因為朕一統九州的志向,也不單單是因為中原已經沒有地方安置朕的子子孫孫。”
“朕聽說,你一直在楚越倡導弭兵休戰,兼愛非攻,但你可否知道,這世上國與國,邦與邦的戰爭,因何而起?”
墨子拱手:“昔日諸侯兼併,無非是為了土地、人口。然今中原所轄各郡縣人口,已超過兩千萬,萬家之邑隨處可見。而楚越縱然已開放了江南、閩地,加一起,也不到四百萬,不論土地人口,中原都不缺,何苦征伐呢?”
趙無恤道:“征伐,不是因為人口太少,而是因為有些地方,人口已經有些多了……按照現在下去,人口會繼續滋生,而土地遲早是裝不下這麼多人……”
……
墨翟一怔,卻聽趙無恤說道:
“在中原,有這麼一句古話,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
在農業社會,年輕人成年後的主要就業方向是務農,每個人的理想是擁有一塊自己的土地,老婆孩子熱炕頭,過上田園詩般的日子,一家溫飽,一生足矣!
這是理想的小國寡民狀態,然而,人口增長是指數型的,理論上沒有極限。趙無恤建元初期,中原人口總計才一千五百萬左右,土地多、人口少,政府給每家一百畝地,還可以敞開供應。但隨著人口總量的增加,到近幾年,算上隱戶,人口已達到兩千五百萬左右。像是河東、鄴城、河內等地,土地供應就出現了僧多粥少的局面。
現如今,他還能透過開闢淮北淮南、巴蜀這些地方,透過官府的強制移民安置人口緩解危機。但繼續發展下去,再過一百年,當中原人口突破五千萬時,問題就要接踵而至了。
在中國,歷朝歷代,人口好像總有一個天花板,超過這個天花板就會爆發各種戰亂,導致人口銳減,接下又是緩慢的盛世中興,開始另一個迴圈週期。
讓這個上限增加的,還要靠高產作物的引入,可一旦氣候發生劇烈變動,小冰河期到來,天花板就再度降回來。
一般而言,人口引發的週期是如此演進:第一階段,王朝興起,人口稀少,人地比例很低;第二階段,戰亂之後,人均收入快速越過生存水平,人口加速繁衍;第三階段,隨著人地比例大幅上揚,馬爾薩斯陷阱凸顯,人均收入降低,王朝治理水平的降低,往往很容易導致極低的人均收入水平被推低到生存線之下;隨後,第四階段社會崩潰,天下大亂。
昊朝現在處於第二階段,趙無恤估計,自己還能活十來年,到孫兒輩時,就將遞進到第三階段了……
如此,一個輪迴重新開始,所謂“治亂迴圈”。
攔在趙無恤面前的最大敵人,並不是五年前的南黨,也不是現在還割據南方的楚越,而是這個治亂迴圈的死結。
有兩個能夠解決問題的辦法,一是不斷開闢疆土,尋找更多的耕地,透過殖民手段將人口分散開來,近代歐洲就是依靠向美洲的殖民,緩過了一次17世紀普遍危機。
其次,就是發展科技,讓土地能產出更多的糧食,讓過去不能開闢耕地的地方能夠種地。
趙無恤打算兩手都要抓,他準備在自己還在世的時候,解決掉楚越,為子孫免除後患,同時也提前開發南方,等到百年後中原人口達到一個上限時,人口才能暢通無阻地湧入廣袤的江南……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墨翟,你一直想要阻止戰爭,殊不知,阻止了今日的殘殺,也阻止不了明日、後日的,反倒會更加慘烈!”
見墨翟若有所思,卻仍然面帶猶豫,趙無恤知道看不到後世兩年前中國歷史迴圈死結的他,是不會感同身受的,遂道:“看來靠王道的法子,是說服不了你了,那,便取兵道罷。”
“魯班!下去準備,將那兩件利器展示給墨翟看看。”
魯班有些發慌,連忙道:“陛下,此乃國之重器,豈可輕易示人?”
老邁的趙無恤掃了他一眼,魯班連忙噤聲,下去籌備去了。
墨翟心中有種隱隱的不安,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趙無恤讓他來到溫縣水邊的宮榭同坐,對他說道:“你主張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兼愛?”
“然,若人人相兼愛,交相利,則縱然諸侯並列,天下仍能大同,否則,即便以霸道強行一統天下,人與人之間,依然會相互為仇,生出動亂來……”他抬起頭看了趙無恤一眼,輕聲說道:“就像,五年前在宋國發生的事一樣。”
那是趙無恤心裡的一道疤,同時也是墨子心裡的痛,南黨之亂,天道教徒舉事,又陸續被鎮壓,那一次大亂,死了許多人,其中不少還是墨翟的同鄉好友。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你不可能愛所有的人,想要保全一切,最終卻只能失去的更多,有時候啊,就應該忍受短痛,這才能避免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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