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說茶圍是五錢銀子,也就是差不多五百文寶鈔的樣子,有些人就是給個最基本的五百文,那麼龜奴自然是將他引至最外圍的桌邊落座。而像是程煜這種闊客,通常只是從懷裡掏出一疊寶鈔,有時候甚至直接就是散碎銀兩,看也不看數也不數的扔給龜奴。或許有時候並不比茶圍錢多多少,但多數時候,少說也是翻倍了。像是這樣的客人,龜奴指定會將其引至最前頭最中間的位置坐下,姑娘們唱曲跳舞的時候,坐在這個位置的客人,甚至伸手就能直接摸到姑娘的腰肢。
客人們各自落座之後,如果發現有熟人,而且各自桌上都還空,就會相互打個招呼,位置差的自然就會往位置好的那人桌上拼一拼。
當然,也有純打招呼,並不允許別人拼座的,那也不會傷了顏面,只需說一聲自己一會兒還有朋友來,及至後半場也沒人來也不打緊,無非是心照不宣的說一聲這廝不來怎麼也不差人來打聲招呼。
這期間,龜奴們自然是小心伺候著,先將茶圍所應之物奉上,無非是些四季乾果點心小吃,以及一壺平平常常的花茶罷了。
這當然不是院中只能供應這些,而是茶圍錢就值這些,其他的一切,就需要另外消費了。
闊綽的客人,會點些鮮果肉脯下酒,天涼了,尤其是鹽水鴨最受歡迎。鹽水鴨是金陵的特產,但明初金陵才是首都,現如今也依舊是南都,金陵的特產,自然是風靡全國。百多年來,許多人都為能吃到一口最正宗的金陵鹽水鴨而感到與有榮焉。
而等到上了七八成座之後,姑娘們就會出來應酬客人,畢竟只是個小小勾欄,攏共十餘名姑娘,而客人坐滿,少說也得二三十人,是以打茶圍和逛青樓不同,許多客人來此,主要是消遣為主,喝喝茶,或者頂多點一兩角酒,聽曲賞舞飲酒,也就默默一晚上了。而在茶圍剛開始的時候,就是這些客人唯一可以直接跟姑娘們對接的機會。
這些客人,既然沒打算留宿,自然在給茶圍錢的時候,都是可著最低數目給的。但院子裡的姑娘們絕不會因此輕賤了他們,因為這些人,也並非每次來都如此,他們也有留宿的時候,而在那些日子裡,他們就絕不可能只是坐在最外圍花最少的錢了。因此在表演開始之前,姑娘們的應酬基本上是雨露均霑的,其中肯定有些客人是姑娘們更熟悉的恩客,面對這樣的客人,哪怕是坐在最外圍什麼都沒點,只是喝著茶吃著乾果,姑娘們也會跟他們膩歪一番。
這種時候,作為頭牌的翠玉姑娘,多數也會出現,但只是站在表演的臺子上,給大家施禮萬福,清清淺淺的說上幾句場面話,而後會大致掃量一下今日院中的客人,若不想留客,就不出題了,而若是有些願意陪上一陪的客,便會出個題目。有時候是謎語,有時候是命題作文,有時候是個聯子,不一而足。客人們如若有意爭一爭成為翠玉入幕之賓的,就會拿起龜奴們早在桌上準備好的紙筆,寫下應題之答,再由龜奴們收集,最後交給小翠和小玉送去給翠玉姑娘。
其實題目只是個幌子,多數時候,翠玉姑娘在臺上應付的時候,幾乎就已經選中了晚上留客的物件了,但也有極少數會改變主意的時候,那就得是某位客人著實才學驚豔了她,又或者某位闊綽的客人交來的紙條里根本就不是答案,而是直接寫上了價碼。
再高貴的頭牌她總歸也是要賺錢的不是?在一兩銀子能讓尋常人家過上一月糙米爛菜葉子的日子的大明朝,這些妓女也都是官府管著的,你每月還得交錢啊。看起來滿坑滿谷的坐著全是人,可攏共就那麼十餘桌,滿打滿算下午場加晚上,茶圍錢七八兩銀子。聽起來是很多,首先官府就得抽走大半,院子裡還有這麼多的姑娘、龜奴以及下人需要養活,尤其是姑娘們的胭脂水粉錢,那每個月的開銷,可是比尋常人家數月的面飯錢都要多得多了。是以,最終想要賺錢,基本都是靠的誰能留得住客,尤其是誰能留得住闊客。
是以哪怕一個腦滿腸肥一竅不通的客人,翠玉自然是看不上的,但他許出百兩銀子,翠玉自然也是笑臉可盈滿臉假春風的伺候他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一晚甭管春風多少度,那也只是等閒。
翠玉出完題目,也就意味著茶圍之前的寒暄結束了,姑娘們開始迴歸後院,簡單收拾之後,便開始晚間的表演。
出來應酬的時候,穿的都是正常姑娘家的衣服,無非華貴一些,飄逸一些。可真是上了臺,就不是這些衣物了,也跟現代相似,露的比遮的地方多。當然不至於出現比基尼兔女郎服之類的穿著,但超短裙也是短的令人瞠目結舌的,齊13小短裙也只是奈何,甚至有直接穿著肚兜褻褲就在臺上演出的,舞動之間,白兔亂蹦,跳的不好跳出來也不乏見。
這會兒正是姑娘們跟客人應酬寒暄的時候,程煜在後院轉了一圈,並未發現任何異常,他格外注意了牆壁柱子上等地方,並沒有能構成記號的圖案或者物件,想了想,程煜便往前廳走去。
看到後院突然走出來個男人,前廳那些來聽曲的尋歡客一下子都呆住了。
任何一個勾欄裡肯定都有男人,但無論是龜奴,還是花匠廚子之類,都是短打扮,而客人,才會身著寬袍大袖的長衣,是以都不用看清臉,所有人也都知道後院出來的這位,就只能是客人。
一瞬間,那些有心今晚角逐一下翠玉的客人,頓時感到焦躁了起來,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喝問身邊的龜奴,怎麼茶圍都還沒開始,後院竟然就已經有人了?
程煜當然也知道這不合規矩,但他在塔城,那也是數得上的人物,在塔城的青樓勾欄這個圈子裡,幾乎沒什麼人是不認識他程大官人的。
聽到那些斥問之聲,程煜知道,這是那幫人都還沒看清楚自己是誰,也並非想要以勢壓人,只不過程煜認為那些人認出自己之後,總該會給自己幾分薄面。
是以程煜邁步向前走去,很快就繞過了小小的臺子,站在了廳堂當間。
果然,前廳裡油燈蠟燭點的燈火通明的,那幫客人這才看清楚,這人竟是程煜。
於是,嘈雜之聲不減,但卻都是那些人紛紛衝著程煜拱手,一個個要麼喊著原來是程公子,有些熟悉些的就喊程頭兒,更熟悉的還有喊他表字煜之的,不一而足。
程煜也無法一一回禮,只能作了個羅圈揖,口中道:“抱歉了諸位,今日程某捷足先登了,莫怪莫怪。”
那些人既然知道是程煜,一個個也就偃了旗息了鼓,畢竟人家程大官人即便是照足規矩坐在這兒,無論是比翠玉對他的青睞程度,還是比誰花的起銀子,這些人都自知多有不如,是以只要程煜願意留下來,那麼幾乎就是翠玉的不二人選。
“無妨無妨,既是煜之在此,我等本也就是個陪襯了,也罷,今晚不談風月,只賞歌舞。”
這是個跟程煜很熟的人,他說這句話,可不是在挑撥什麼,而是蓋棺定論,讓所有人都徹底死心。雖說場面基本上鎮住了,但保不齊還有人心裡難免有些不滿,他這一番話下來,連消帶打,意在告訴眾人,沒什麼不服氣的,人家程煜要人品有人品,要錢財有錢財,鴇兒愛鈔姐兒愛俏,人程煜佔全了,你有什麼可不服氣的?
程煜趕忙拱手,道:“虞兄這話可不敢這麼說,我才是諸位的陪襯。”
眾人見狀,也便嘻嘻哈哈一笑,這事兒本就該這麼過去了。
可是,眾人之中,偏偏還有個不給面子的,手中摺扇輕輕拍打在桌面之上,聲音不大,但極為脆生。
“無論如何,這不按規矩來,可叫我們以後還怎麼來這翠玉小館聽曲找樂子啊。人人都如這位公子一般,早早的進了後院,我們在門外全不知情,一個個打了茶圍進來,可只怕今晚是連翠玉姑娘的面都見不到了,更談不上與她一夜夫妻。我倒想請教請教諸位,若是都可這般,那以後這茶圍咱是打還是不打呢?本以為大家遇到此等不平之事,當是同仇敵愾,卻是沒想到,爾等一個個稱兄道弟,倒是一派祥和,還自認陪襯。我想問問翠玉姑娘,若是我明日申時就來,是不是也可直接去往後院,白晝宣淫倒也另有一番情趣。”
倒是不疾不徐,但每一個字,都是在針對程煜,乃至針對翠玉,捎帶著把其他人也繞了進去,意思是說他們軟骨頭。
尤其是針對了剛才那位明裡自貶,實則幫程煜圓說的虞兄。
虞兄向那人瞥去一眼,心道看他坐的位置雖算靠前,但卻靠邊的很,那裡的視角,甚至不如正前方最靠後的位置,不用說,那人打的茶圍只怕堪堪五錢銀子而已。
這樣的人,虞兄在平日裡倒不至於瞧不起,他本也是跟程煜類似,是這塔城之中的富戶之子,不過他們家並非商人,而是祖上有位四品官致仕告老,但因其在翰林院的時候,頗得當時的東宮賞識,之後太子繼位,本欲提拔於他,終因才幹並不出眾,是以最高也只是個四品官。不過由於早年跟太子結下的緣分,當他告老還鄉之時,已然登基多年的皇上特賜了他一大片地,並准予他的後代,每一代都可有一人一落生就賜秀才出身。偏偏自那位四品的老頭子開始,虞家始終無法開枝散葉,五代了還是單傳,不過倒也讓虞家的繼承人每一代都過的奇爽無比,畢竟沒有兄弟與自己分家產,那上千畝地的良田就一直落在了虞兄手上,光是每年的田租,就是筆不小的數目。加上其上四代多有經營,雖無直接經商,都以讀書人自居,但手頭的結餘都用來在各地購買房產地業,如今到了虞兄這一代,已經發展成躺在那兒每個月都有千兩紋銀收入的狀況。
在財富上,虞兄其實比程煜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程煜佔了個宮中採辦的便宜,每年光是緙絲這一塊,收入就有大幾千兩,但卻並無太多的實業。而虞兄家中所得,則全都是紮紮實實的田產地業的租金。
虞兄此人看似謙和,但實際上那只是因為他讀書人的秉性,不願與人為惡,塔城中及他或不及他的富戶,官員子弟,他多半都不怎麼真心看得起,僅僅只是高看程煜一眼,倒也不知道是如何與程煜結的緣。熟悉虞兄的人都知道,他這人待人接物永遠如同溫潤君子,可接觸的久了,就會發現,他和任何人交往,其間都隔著一層,內心裡是隱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
最初大家都以為他生性如此,就是個冷淡的性子,但逐漸,大家卻又發現他也有引為知己之人,那便是程煜了。不過這兩人的交往,倒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都將對方視若知己,卻並不頻繁往來。或許,這就是他們二人能區別於其他人的原因。
原本只是不想程煜成為眾矢之的,哪怕那些人見是程煜也便減了怨懟之心,但心裡總還是會有些疙瘩的。可萬萬沒想到,在這塔城之中,他虞大官人和程大官人聯手之時,卻還能遇見刺頭。
若那人也如虞兄一般,坐在頭排中央倒也罷了,但他那位置,分明就是壓根不打算留宿之人才會坐的,現在跳出來的卻偏偏是他,這不禁讓虞兄大為不悅。
但虞兄並未就此動怒,因為他發現,此人面生的很,似乎從來都未曾見過,今日在這口出狂言,不禁讓人懷疑他是有意為之。
是以虞兄瞥了那人幾眼之後,便望向程煜,想從程煜的眼神中,看看他與那人是否相識,是否有些舊怨。
程煜的反應跟虞兄如出一轍,他也是先瞥了那人兩眼,心路歷程倒是沒有虞兄那麼複雜,只是覺得這人顯然是奔著人而來,是以他便以為是不是虞兄跟此人有舊怨。
兩人眼神一對,也就知道了,他們倆人跟這人都不認識,那麼就奇怪了,難道真的就只是心中鬱悶難當,非要一抒胸襟不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