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令到達的當日,雲琛即與山寂踏上幽州之行。
十月秋暖,日頭溫溫的,並不灼人。
二人策馬並肩而行,除了山寂總叫她背什麼《無義秘籍下》的心法口訣,一字一句口授於她,這之外,兩人一路很少說話,卻很輕鬆自在。
雲琛總有一種與山寂十分熟悉的感覺,明明兒時一起玩耍的事,她都已忘記許多。
山寂換下了那身扎眼的血紅色武服,穿著一身鐵青寒松色的常服,但整個人依然透著霸道與不羈的氣息。
但凡行路途中遇到誰好奇注目,山寂只一個眼神過去,立馬嚇得對方不敢對視。
雲琛不禁發笑:“飛魚哥哥,你這架勢,是來給我做護衛的嗎,武器就是眼神殺?”
山寂昂起下巴,道:“當然了。這天下只有我能做好你的護衛,霍乾念那小子都差點意思。一想到堂堂幽州雲氏嫡長女,給什麼霍幫少主當過護衛,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彆氣啦,做護衛是我自願的,是以我雲琛的身份,與雲家無關。”雲琛回答。
“嗯,我知道。”山寂點點頭,接著又道:“早知道小時候不教你鳧水了,那樣也許你就不會進霍幫。”
沒想到山寂連她當初進霍幫時,以鳧水展示武藝的事,都打聽過了,雲琛心裡很暖。
二人都想起兒時一起鳧水的情景,夏天太陽最烈的時候,山寂光著膀子站在水裡,一頭扎進水中閉氣。
一旁小小的雲琛有樣學樣,也跟著將頭伸進水裡,卻忘了自己滿頭繁複的小辮子和絹花,一沾水就重得很,直接將她墜了個倒栽蔥。
頭朝下,腳朝上,兩隻白嫩的小腳丫在空中不停掙扎。
那時候,山寂會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將雲琛從水裡拔出來。
回憶起小時候粉嫩得像個玉雕娃娃一樣的雲琛,山寂眼神愈發柔軟,說:
“你從小就膽子大,不怕的,從水裡撈出來,鼻子上還夾著一隻小螃蟹呢,都破皮了,你也不哭。”
“那你記得這個不?”雲琛舉起拳頭,在耳邊攥動兩下。
山寂立馬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怎麼不記得!”
有一次,山寂和雲琛走在回家的路上。
雲琛一身溼漉漉地走在前面,兩條辮子溼透了,不停地往下淌水,在髮尾聚整合一個小水包。
山寂跟在她身後,每走幾步,就要上前攥一攥那小水包,好叫水少淌到她身上。
就這麼一路走走又捏捏,正當山寂又一次去捏小水包時,雲琛腳下一崴,差點掉進一個小坑裡。
山寂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抓住雲琛頭髮,將她整個人提起來。
雲琛被揪著辮子提在半空,臉都被揪變形了,疼得小手亂舞,呲哇亂叫不停,樣子好笑極了。
想到這裡,山寂摸摸胳膊,心有餘悸道:
“你當時疼得氣壞了,抓住我就咬,怎麼甩都甩不掉,我都感覺不到什麼疼,光顧著嚇了。”
“哈哈哈哈——”雲琛忍不住笑起,忽然就想起許多兒時的趣事,開始越說越起勁。
“你記得有一次咱們去釣蝦子不?我一腳滑進河裡,那水特深,我嗆了好多水,掙扎半天才上來,趴在岸邊使勁咳嗽,嘴裡吐出一隻蝦子,結果你非常淡定地問我——”
“‘咋了,跳下去吃,更新鮮一點嗎?’哈哈哈哈哈——還有一次,你放馬的時候弄丟了棗紅馬,我陪你找了一天一夜——”
“然後馬沒找到,咱倆迷路了,我肚子餓得厲害,你就抓了山鼠給我。”
“你嫌惡心,可又肚餓。一邊吃,一邊吐,一邊吐,一邊吃,還跟我說‘飛魚哥哥——嘔——吃了山鼠——嘔——會不會得狂鼠疫——嘔——’哈哈哈哈哈——”
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見雲琛終於開朗起來,山寂心裡暢快許多。
這麼一連行了十幾日路,雲琛與山寂說說笑笑,聊著童年趣事,倒不覺得時間長。
可一踏上幽州地界,雲琛很快又變得沉鬱了。
從那雙乾淨的一覽無遺的眼睛裡,山寂彷彿能看見童年的阿琛在哭泣,眼裡都是對父親的怨恨,還有對那高深宅院的畏懼。
不自覺地,二人行路越來越慢。
在將抵達雲府所在的廣原城的時候,望著漫天烏雲欲雨,雲琛黯然道:
“陪我去個地方吧……”
山寂沒有作聲,心卻驀地收緊。
果然,雲琛接著說:“離城十里有一處舊道觀,我娘……埋在那裡……”
一路再無話,只有陰色的天伴著噠噠馬蹄聲,逐漸靠近一座老舊古樸的道觀。
道觀四周立滿枝繁葉茂的秋海棠樹,開著一簇簇熱烈又溫柔的海棠花,是極其罕見的褪藍色。
道觀不遠處,一個小小的土包前,一塊樣式簡單的墓碑靜靜立著,上刻:
慈親沈悠寧。
立這墓碑的時候,雲琛只有十二歲,不會寫字,也沒怎麼讀過書,還是觀裡道長手把手教著,才描完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