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檀香嫋嫋纏繞著樑柱,卻驅不散董成安死訊帶來的沉鬱。
金磚鋪就的地面映出齊泰緊繃的身影,連簷角銅鈴都似被這死寂凍住,半晌不聞聲響。
“京都百姓聽聞董大人掣肘平燕之事,竟群起而攻之,將董大人活活打死了...”龐忠佝僂著身子,聲音裡裹著刻意摻進去的顫抖,“咱家趕到時,人已經沒氣了。那些百姓下手,實在是...太殘暴了...”
最後的那句話,他是故意說的,就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刺進了齊泰的心裡。
“豈有此理!”齊泰果然如被點燃的炮仗,袍袖猛地甩開,帶起一陣疾風。
他赤紅著雙眼瞪向李景隆,那目光幾乎要化作利刃剜人,“李景隆!你這是公報私仇!”
喪子之痛的憤怒讓他連朱允炆在場都顧不上了,指著李景隆鼻尖的手指不停抖顫:“糧草一案早已了結,你如今不僅舊案重提,竟敢私設刑堂?!你究竟想做什麼?!莫非是要打陛下的臉嗎?!”
李景隆卻像塊浸了冰水的鐵,立在殿中紋絲不動。
玄色錦袍襯得他肩背愈發挺拔,連眼角餘光都沒分給齊泰半分,只垂眸望著金磚上自己的影子。
“百姓確是衝動了些。”他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出奇,“但也情有可原,董成安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他是死有餘辜。”
話音稍頓,他終於抬眼,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齊泰:“倒是齊尚書如此動怒,不知是想包庇自己的兒子,還是怕火舌舔到自家門楣?牽連了自己?”
“你?!...”齊泰臉色驟變,彷彿被人兜頭澆了桶冰水,瞬間從暴怒中驚醒。
他猛地轉向御座,袍角掃過地面發出窸窣聲響,深深躬身下去:“陛下!李景隆如此猖狂,簡直目無君王!理當嚴懲不貸!”
“董成安雖有過錯,但已做出懲戒。何況北境並未因糧草之事生亂,曹國公當眾鼓動百姓將朝廷命官毆斃街頭,實在有違律法!”
他叩首時冠纓晃動,“微臣懇請陛下為董大人、為朝廷法度主持公道!”
“犯下如此大錯,降職罰俸也算懲戒?”李景隆臉上終於起了波瀾,眉峰驟然擰起,聲音裡淬了冰碴,“董成安不顧北境數十萬將士生死!無視朝廷生死存亡!這樣的人,也配穿官袍、食俸祿?!”
“齊尚書還說北境並未生亂?!”他上前半步,玄色袍擺在地磚上拖出沉悶的聲息,“齊尚書可曾到北境親眼看看?!”
“若不是本公帶著死士夜襲紫荊關,從燕軍手裡硬生生奪下糧倉,那些凍餓交加的將士,能撐到幾時?!”
“怕是燕軍鐵騎早已兵臨京都城下了!”
聽到這裡時,一直未曾發話的朱允炆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殿內靜得能聽見燭火噼啪,李景隆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樑上積塵似要簌簌落下:“齊尚書如此袒護董成安,那些因此戰死邊關的將士,他們答應嗎?!”
“總之人已經殺了!”他盯著齊泰,目光裡翻湧著殺意,“齊尚書若想為他報仇,我李景隆隨時奉陪!”
齊泰攥緊的雙拳青筋暴起,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府中主母連生三女,好不容易盼來的獨子,如今竟曝屍街頭任人踐踏。
那股蝕骨的怨恨從齒縫間溢位來,幾乎要化作實質。
“夠了!”御座上終於傳來朱允炆的怒喝,龍涎香被這聲呵斥驚得四散,“都鬧夠了沒有?!”
李景隆與齊泰同時噤聲,殿內只剩下燭火搖曳的輕響。
朱允炆扶著龍椅扶手站起身,明黃龍袍在陰影裡浮動,像團壓抑的火焰。
“假借煙花大秀攪得滿城風雨,這就是你的盤算?”他死死盯著李景隆,眉頭擰成個疙瘩,“大庭廣眾之下讓朝廷命官橫死街頭,曹國公這是想效仿逆臣朱棣,要清君側嗎?!”
“清君側”三個字砸在地上,像三塊巨石。
大殿內的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齊刷刷矮了半截身子,額頭幾乎抵到冰冷的金磚,連呼吸都放輕了。
誰都知道,這三個字是懸在朝野上下所有人頭頂的利劍。
齊泰悄悄側過臉,陰狠的目光在李景隆背上剜了一下,嘴角勾起抹轉瞬即逝的冷笑。
隨即又立刻轉回身子,擺出副恭順聆訓的模樣,只是微微顫抖的肩頭,洩露了心底的快意。
“有錯當罰,有冤當伸。”李景隆卻挺直了脊樑,迎上朱允炆的目光,那雙眼睛裡沒有絲毫畏懼,只有坦蕩的執拗。
“死了一個季桓、一個陳瑛,還不夠麼?!”朱允炆的聲音冷得像冰,“難道非要逼著朕與你翻臉麼?!”
他在御座前來回踱著步子,龍靴踏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警告:“北境尚未平定,朕不想朝野動盪!本以為你能適可而止,為何偏要苦苦相逼?!難道非要讓滿朝文武死絕,你才甘心嗎?!”
“微臣不敢。”李景隆躬身行禮,聲音卻依舊高昂,震得殿梁嗡嗡作響,“但微臣明白一個道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糧草一案牽扯的官員,絕非董成安一人!”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殿內,“若無人在背後撐腰,區區一個滁州布政司使,哪來的狗膽敢在北境糧草中動手腳?!”
“你血口噴人!”齊泰猛地跳起來,指著李景隆的鼻子厲聲嘶吼,那張保養得宜的臉龐因憤怒而扭曲。
“本公又沒指名道姓。”李景隆冷笑一聲,嘴角撇出抹不屑,“齊尚書何必對號入座,這不是不打自招麼?”
“你...你...”齊泰被噎得說不出話,指著李景隆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李景隆——像是把刀鞘徹底扔掉,露出了最鋒利的刃,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
殿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齊泰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大殿裡來回衝撞。
“你的意思,”朱允炆的聲音像淬了冰,一字字砸在金磚上,“是朕錯了?!”
“微臣不敢!”李景隆躬身的幅度更大,玄色袍角幾乎掃到地面,“陛下無錯,錯的是那些矇蔽聖聽的奸佞!他們竊取權柄,禍亂朝綱,總該付出代價!”
“大明江山是陛下的江山,但也是芸芸眾生的天下!微臣今日冒死進言,是來替他們伸冤的!”
“懇請陛下秉公決斷,將糧草一案中的牽涉者盡數嚴懲!”
話音未落時,殿外廊下傳來甲冑摩擦的脆響,像無數條毒蛇正吐著信子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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