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走一步,膝蓋都要彎成個誇張的角度,彷彿隨時會栽倒在雪地裡。
自從朱允炆親自將鍾叔送回府中,李景隆便免了他在晚楓堂的差事,只讓他在東南角的偏院住著,相當於養了個閒人。
他何嘗不知朱允炆的用意——這是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
所以府中大小事從不讓鍾叔沾邊,管家之權依舊牢牢握在楓伯手裡。
可此刻看著那蹣跚的背影,一個念頭突然像冰錐般刺入腦海:或許在他入宮之前,朱允炆就已知道了董成安被抓的訊息!
而洩露訊息的,很可能就是眼前這個看似連路都走不穩的鐘叔!
可他那副風燭殘年的樣子,連跨院的門檻都要扶著牆才能邁過去,怎麼可能將訊息送進宮裡?
難道棲霞山上,還藏著朱允炆暗中佈置的其他眼線?
李景隆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轉向福生:“鍾叔回來之後,有沒有異常舉動?”
“沒有。”福生愣了愣,隨即臉色驟變,“少主是懷疑...是鍾叔洩了密?”
“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個人。”李景隆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抓董成安一事極為隱秘,蕭雲寒行事向來滴水不漏,絕不會對外聲張。”
他抬眼望向鍾叔離去的方向,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瞬間凝成了霜:“所以知曉此事的都是我們自己人,而這晚楓堂裡,唯一的外人,便是他了。”
福生聽得心頭一震,猛地攥緊了拳頭,眼睛裡流露出殺意。
自從李家兄弟離京後,晚楓堂上下早已是鐵板一塊,若說內部有人洩密,那便只有鍾叔了。
想到這裡,福生咬了咬牙,轉身就要往鍾叔的住處走,卻被李景隆抬手攔住。
“站住!”李景隆眉頭微皺,沉聲喝止,他知道福生要去做什麼。
“少主!如果真的是他,那就不能留!屬下現在就去殺了他!”福生臉色鐵青,拳頭攥得咯咯作響,眼底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如果他死了,陛下定會生疑,而且還會派另一個人混入晚楓堂,到時候更麻煩,”李景隆搖了搖頭,沉思著,“放心,我會親自去會一會他。”
風雪越急,將湖心亭的輪廓磨得愈發模糊。
李景隆立在廊下,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彷彿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正盯著雪幕深處那些看不見的對手。
良久,他再次開口:“你即刻去尋蕭雲寒,讓他暗中好好查一查,糧草一案還有什麼人參與其中,包括兵部和戶部,還有工部!”
“戶部管調糧,兵部掌押運,工部監修糧道,這麼大的事,不可能只有齊泰一人參與!讓蕭雲寒一查到底!所有牽涉之人,一個都別漏!”
“我倒要看看,陛下會讓多少人替齊泰抵命!”
福生臉色驟變,望著李景隆眼底翻湧的寒意,喉結動了動,躬身應道:“屬下遵命。”
舊案重提,如果真的像李景隆說的那樣,這一查,必然是血雨腥風,朝野上下怕是又要掀起驚濤駭浪!
“另外,”李景隆眯起眼,目光掃過茫茫雪覆蓋的棲霞山,“你親自帶些得力人手,把整座山搜查一遍!”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山裡應該還潛藏著宮裡的眼線,專從鍾叔的手裡拿走訊息!”
“如果真的找到人...該怎麼處置?”福生猶豫著問了一句,畢竟是宮裡的人。
“殺!”李景隆斬釘截鐵,吐出的字冷得像冰稜,眼底殺意毫無遮掩,“然後再對外放出訊息,棲霞山搜出了燕逆派來的奸細,已盡數剷除。”
“是!”福生再無猶豫,躬身領命,轉身時步履鏗鏘,雪地裡踩出深深的腳印。
在他心裡,少主的號令,比聖旨更重。
便是此刻讓他闖宮弒君,他也會毫不猶豫。
...
晚楓堂東南角,有一處窄小的偏院,兩道矮牆圈著兩間土屋,一間住人,一間堆著柴火雜物,牆角還立著把磨得鋥亮的斧頭。
這裡是鍾叔住了二十年的地方,屋子雖簡陋,卻收拾得窗明几淨,連柴火都碼得整整齊齊,透著股一絲不苟的規整。
暮色四合時,鍾叔到山裡伐了些柴火回來之後便引了灶膛的火,準備為自己做點吃的。
鍋裡的水“咕嘟”冒泡時,他從瓦罐裡舀出些薺菜餡,捏起薄如蟬翼的餛飩皮,指尖翻飛間,一個個元寶似的餛飩便排滿了竹篾。
晚飯簡單得很,一碗素餡餛飩,滾水裡焯過,撈進粗瓷碗,滴幾滴香油,撒一把蔥花,熱氣裹著清苦的香氣漫了滿院。
中年喪妻後,他便一個人過到如今。日子過得雖清苦,倒也落得自在。
正將碗筷擺到灶邊的矮桌上,院門外傳來輕響,有人推門而入。
“見過家主。”鍾叔一愣,慌忙放下手裡的碗,佝僂著背,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他的腰似乎總也直不起來,像株被風雪壓彎的老竹。
“吃著呢?”李景隆臉上帶著幾分溫和笑意,緩步走近。
院裡只有一張缺了角的矮桌,配著只磨掉漆的矮凳,就挨著燒得正旺的灶臺。
火光映在李景隆玄色的錦袍上,漾起一層暖融融的光暈。
“家主用過晚膳了嗎?”鍾叔急忙往旁邊挪了挪,抬手示意李景隆落座,“若是不嫌棄,嚐嚐小人包的餛飩?粗茶淡飯,家主莫嫌棄。”
說著,他端起那碗剛盛好的餛飩,雙手捧著送到李景隆面前。
碗沿雖還有些燙,但他指腹上的厚繭卻將熱氣全部隔開,彷彿毫無知覺。
李景隆也不客氣,徑直在矮凳上坐下,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
灶火的熱氣撲在臉上,倒驅散了不少寒意,雖然已入寒冬,但挨著燒得正旺的灶臺坐著,倒也暖和。
他拿起筷子,夾起個餛飩送進嘴裡,薺菜的清苦混著面香在舌尖散開。
鍾叔垂手立在一旁,頭低著,眼觀鼻,鼻觀心,像尊泥塑的像,半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他的規矩,是當年在孝康皇帝身邊時練出來的,那股子謹小慎微裡藏著的沉穩,絕非府裡那些下人能比的。
灶膛裡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他佝僂的影子在牆上晃悠,倒像只蟄伏的老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