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他嘴角的笑意漸濃,背影在午後的陽光下拉得很長,很長。
“以後不會再有人礙眼了。”望著送完人歸來的袁楚凝,李景隆笑著打趣。
本是句玩笑話,袁楚凝卻無奈嘆了口氣:“其實我並不想他們走,你們三兄弟這一分隔,萬一將來形同陌路,這家還像個家嗎?”
李景隆動作一頓,俯身趴在石橋欄杆上,望著結了薄冰的溪流,淡然一笑:“有些人或事,本就不必強求。問心無愧便好,其餘的,隨它去吧。”
“不必將旁人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家事如此,國事亦如此。”
這話像是說給袁楚凝聽,又像是在勸慰自己。
“你有心事?”袁楚凝心思細膩,聽出了話中深意,擔憂地望著他,眸中滿是關切。
在她心裡,夫君與嫣兒便是全部。
“沒什麼,不過是觸景生情罷了。”李景隆勉強擠出笑意,輕輕搖頭。
有些話,他不知該如何開口,也不能開口。
“少主,有貴客到!”福生突然快步而來,神色凝重,暗中比了個手勢。
李景隆眉頭微蹙,轉身看向袁楚凝:“你先回去歇息,我還有事要處理。”
袁楚凝立刻會意,淺笑欠身,帶著春桃緩步離去。
李景隆快步走下石橋,直奔文淵閣。
湖心平臺上,一道身影負手立在湖邊,望著白雪覆蓋的湖面凝神沉思,久久未動。
一旁立著位身著勁裝的青年,身形挺拔,氣勢凜然,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武藝高強之輩。
此人正是東宮侍衛統領呂文興——當初太后極力舉薦,想派去北境替換李景隆的呂家人。
李景隆匆匆趕來,近前便躬身行禮:“不知陛下來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朱允炆的突然到訪確實出乎他的預料,事先竟連個招呼都未曾提前打。
“朕已經許久沒來過這裡了。”朱允炆望著煥然一新的別苑,眉宇間神色複雜,“你修繕得不錯,總算不再像從前那般死氣沉沉。”
“還有這座藏書樓,‘文淵閣’這個名字甚好,朕喜歡。”
“陛下若喜歡,今後可常來,原先的藏書都還在,微臣特地讓人晾曬修補過。”李景隆笑著指了指閣樓。
朱允炆沒接話,既沒應也沒拒,徑直往樓中走去。
“福生,沏壺好茶來。”李景隆吩咐一聲,暗中遞了個眼色,快步跟上。
他大致猜到了朱允炆的來意,從此刻起不能有任何人打擾,尤其要提防那些不該出現在棲霞山的人。
經過呂文興身邊時,李景隆暗自掃了一眼,心中冷笑。
他對此人並不瞭解,史料中關於呂家的記載本就寥寥,不過年紀輕輕便能坐到東宮侍衛統領的位置,絕非易與之輩。
呂文興察覺到他的目光,微微抱拳一禮,臉上卻波瀾不驚。
腰間佩刀隨著衣襬輕晃,隱約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氣。
文淵閣一樓二樓皆是藏書,唯有三樓是李景隆的書房。
朱允炆負手在一樓慢慢踱步,時不時伸手撫摸書架上的書籍。
他曾陪父王來過多次,這裡的許多書都曾讀過,如今看著架上那些熟悉的書籍,不禁觸景生情。
李景隆靜立一旁,未曾打擾,只是眼角餘光總不自覺瞟向西北角的角落。
那裡有一扇通向地下的暗門,是他重修文淵閣時特意留下的機關。
朱允炆的指尖劃過角落中一本泛黃的《孫子兵法》,忽然開口:“記得從前你總愛偷拿這本兵書到處去吹牛,說要當大明第一大將軍,被王叔發現後,經常罰你在祖宗祠堂裡跪著抄書。”
李景隆心頭微動,有些莫名緊張的看著那本夾在眾多書籍中的《孫子兵法》,努力在記憶中搜尋著朱允炆所說:“陛下還記得。”
那本書裡夾著朱允熥當初為自己抄送的半卷《孫子兵法》!如果一旦被朱允炆翻出,麻煩就大了!
朱允炆一定認得朱允熥的字!
“怎麼會忘。”朱允炆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時你總說,將來要替朕守好這江山。”
空氣驟然沉靜,李景隆低下了頭,極力掩飾著自己眉宇間的擔憂:“臣也不敢忘。”
可事實上他卻並沒有回想起太多,那應該是原主和朱允炆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但隨著時過境遷,很多事都模糊了。
“可如今,流言四起時,你卻不願信朕。”朱允炆的聲音輕得像雪,“你寧願自己查,寧願佈下這些局,也不願來問朕一句?”
李景隆抬眼,正對上那雙複雜的眸子,有失望,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陛下是天子,臣是臣子。有些話,臣問不出口,陛下也未必能說。”
可事實上是,他去過宮裡,但朱允炆卻避而不見。
只是這些話李景隆並未說出來,因為失望的不只有朱允炆一個。
朱允炆望著李景隆,收回了手,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說不清的意味:“你倒是通透。”他轉身走向樓梯,“上去坐坐吧,許久沒和你好好說說話了。”
李景隆緩步跟上時,瞄了一眼書架,心底終於鬆了口氣,
三樓的暖爐正旺,驅散了樓外的寒氣。
只是一前一後的君臣二人心裡,似乎已經多出了那麼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