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最後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吧,師弟。”
然後,便轉身慢慢離去,留下慧空一個人癱坐在冰冷的地上。
汙染……規則……扭曲……存活……
這些詞語在他腦中瘋狂碰撞,構建出一個比妖魔鬼怪更加令人絕望的恐怖真相。
他不是進入了一個有鬼怪的寺廟,而是被困在了一個本身就已經“病變”和“瘋狂”的規則囚籠之中。
渾渾噩噩中,一個念頭掙扎著浮上來,他抬起頭,看向尚未完全離開的慧明那略顯佝僂的背影,聲音乾澀地問:“師兄……你當初剃度到這裡來,也……也經歷了我這樣的事情嗎?你也……看到過那些……東西嗎?”
慧明的腳步頓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轉過身,臉上那層平靜的偽裝下,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憊與痛苦。
他走回幾步,靠在廊柱上,目光投向遠處。
“我麼……”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恍惚,“我來這裡,是因為我妻子去世了。”
“我們那時候……”慧明的聲音很輕,“剛買了新房,計劃著要個孩子……”
他的聲音哽了一下,停頓了許久,才繼續道,“那天她過馬路,給我買我愛吃的點心……一輛車,很快……我趕到時……”
同樣為情所苦,慧空完全理解慧明師兄的心境。
慧明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燼:“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後來,我不知道怎麼走的,渾渾噩噩,像具行屍走肉,等我稍微清醒點時,就已經跪在蘭若寺的山門外了。”
“至於寺規……”慧明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第一次看到時,我也覺得詭異,荒謬,甚至可笑。但當時的我,萬念俱灰,只想著今後皈依佛門,沒想太多。師父說剃度能斷塵緣,能得解脫,我就剃了。至於那些規則……遵守便是了。”
慧空聽著,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他追問道:“那……剛才慧智師兄說是心魔,這……這心魔是說,我看到的那一切,齋堂裡的那些……都是幻覺?都是假的?是我自己因為太害怕而產生的想象?”
慧明沉默了一下,隨後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終嘆了口氣:“怎麼說呢……也不能完全那麼想。慧智師兄那麼說,或許是為了讓你更容易接受。”
慧空其實意識到,“魔障”這個詞,也只是一個為了方便他理解而採用的、勉強貼合的標籤,真相遠比“心魔”、“幻覺”這些詞彙要詭異和恐怖得多,很可能是某種無法言說、無法理解的存在或規則。
又過了一會兒,慧明似乎不願再多言,只是疲憊地擺擺手:“你先自己好好靜一靜,思考一會兒吧。記住我的話,遵守規則,穩固心神。”
說完,他轉身緩緩離去,身影消失在迴廊的盡頭。
慧空在原地又坐了許久,才掙扎著爬起來往回走。
推開僧寮的門,一股熟悉的泡麵味道傳來。
寧採臣正坐在小桌前,拿著英語課本複習功課。
看到慧空進來,寧採臣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慧空師父,你回來了?臉色好像不太好。”
慧空看著寧採臣面前那碗吃了一半的泡麵,胃裡又是一陣翻攪。
他強壓下不適,聲音有些發顫地問:“寧……寧施主,你中午……沒去齋堂用飯?”
“哦,沒去。”寧採臣隨口答道,“複習到了關鍵地方,懶得走動,就泡了碗麵應付了一下。怎麼了?齋堂今天伙食不好嗎?”
慧空頓時鬆了口氣,幸好他沒去西。他幾乎不敢想象,如果寧採臣也看到了,會是什麼反應。
他走到自己的床邊坐下,目光掃過寧採臣攤開的,心裡卻亂糟糟的,慧明的話和齋堂的畫面交替閃現。他需要傾訴,需要找一個“正常”的人來驗證或者說排解一下內心的驚濤駭浪。
“寧施主,”他猶豫地開口,“你……你怎麼看所謂的‘魔障’?”
寧採臣從裡抬起頭,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魔障?什麼意思?是佛教裡的那種……心魔嗎?阻礙修行的東西?”
“嗯……差不多吧。”慧空含糊地應道,他無法解釋慧明的那套扭曲的說辭,“就是指……一些看起來非常真實,但可能會迷惑人、讓人產生恐懼和錯覺的東西。”
寧採臣放下筆,似乎顯得頗有興趣:“你們佛家從修行角度解釋,稱之為魔障,是修行不夠,心志不堅的表現,需要靠佛法來破除。從哲學的角度來說,或許有另一番解釋。”
“哲學?”
“譬如,哲學上的唯心,唯物,不是一般人所想的,無神論和有神論那麼簡單。更進一步是說……”
“意識決定物質,或者物質決定意識?”
“或者說更深一層……人類觀察到的一切唯物現象,是否就是世界的全部呢?”
寧採臣帶著書卷氣的討論,奇異地讓慧空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點。
他甚至和寧採臣探討了幾句“相由心生”和心理學認知理論之間的模糊關聯。
然而,聊得越深,慧空心底那份寒意就越重。
目前已知的理論無法解釋為什麼所有師兄都集體“認知偏差”,無法解釋那如此真實具體的觸感和腥味,更無法解釋慧明那番關於“汙染”和“規則”的駭人耳語。
沉默了片刻,一個瘋狂的念頭突然從慧空腦海升騰而起
他猛地抓住寧採臣的胳膊,說道:“寧施主!反正……反正你暫時也不打算走,對不對?你……你乾脆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我們一起……一起仔細探索一下這所寺廟!我想找出路,我想找機會逃出去!我一個人……我做不到,我快瘋了!”
寧採臣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和抓握弄得一愣,鏡片後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驚訝,但並沒有立刻拒絕,反而露出了幾分好奇和探究的神色:“探索寺廟?逃出去?慧空師父,你……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慧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點頭:“你還記得……那十條寺規嗎?”
“當然,我都背下來了。”
慧空深吸一口氣,從枕下摸出那張已經被他揉皺的、寫著十條規則的紙,鋪在兩人中間的小桌上。
“我們一起,一條一條地仔細研究。”慧空的手指有些發抖,點指著規則,“這裡面……一定藏著寺廟背後秘密的線索,或者至少是保護我們自己的方法!”
他的目光掃過規則,忽然停留在第五條上——“寺內僧人皆穿灰袍。若遇見穿白袍的僧人,可向其問路,但不要跟隨。若遇見穿黑袍的僧人,切勿與其對視。若對方先向你行禮,請立刻跪下,並聲稱自己已死。”
他猛地想起那晚和寧採臣一起看到的那個詭異黑袍僧影,於是抬起頭,緊緊盯著寧採臣,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在耳語:“寧施主,規則裡提到了灰袍、白袍、黑袍。我們那天晚上,一起看到了一個黑袍的……東西。那之後,你還在這寺裡……看到過穿白袍的僧人嗎?”
寧採臣聞言,皺起眉頭,認真地回想起來,然後緩緩地、清晰地搖了搖頭:“白袍的?這倒是……從沒看到過。”
“這樣啊。那先討論一下黑袍僧人吧。我們那天……”慧空走到窗前,開啟窗戶,說:“就在你住的地方看到了黑袍……”
窗外,一個黑袍僧人正靜靜佇立著,渾濁的眼睛,正死死凝視著慧空和寧採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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