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著洛葳,眼神複雜極了。
有心動,有渴望,但更多的卻是茫然。
他舔了舔出血的嘴唇,半晌,還是搖了搖頭:“小姐大恩……只是,我……我們……”
他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也無法立刻相信自己能碰上這樣的好運。
洛葳看著他眼中的掙扎,心裡明白了七八分。
她不再多勸,伸手從荷包裡取出一錠足有五兩的雪花銀,直接塞進少年手裡。
“這……”少年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想縮手。
“拿著。”洛葳的語氣不容拒絕,“這不是施捨。是預支給你的工錢。先去請個好大夫,給你姐姐看病抓藥,把身子養好。若你日後想來做工,便來榆錢巷最裡頭那家找我。若不來……”
她頓了頓,“便當是我今日花錢買了心安,救你姐姐一命。”
說完,她不再看那少年震驚的表情,對白芷道:“我們走。”
走出好一段路,白芷才忍不住扯著洛葳的袖子,急聲道:“小姐!您這也太草率了……萬一他拿了錢就跑沒影了怎麼辦?五兩銀子呢!夠咱們院裡好些時日嚼用了!”
洛葳腳步未停,目光看著前方熙攘的人群,淡淡道:“我看他不像那樣的人。那雙眼睛裡有傲氣,不是甘願一輩子乞討淪落的人。若他真來了,便是得了一個肯吃苦且知恩圖報的幫手。若他不來……”
她輕輕吸了口氣,“便當是給那位素未謀面的姐姐買藥續命了。五兩銀子買一條命,不虧。”
白芷張了張嘴,看著小姐堅定的側臉,到底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小姐自從離開侯府,主意是越來越正了。
……
翌日上午,佑康茶樓。
二樓臨街的雅間裡,靖王霍決臨窗而坐,面前擺著一壺上好的雲霧茶,幾碟精緻茶點,卻一動未動。
樓下大堂的嘈雜聲,一陣高過一陣。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大堂中央,情緒激動地與人爭辯,正是長寧侯世子洛景策。
重生歸來已有數日,一心想抓住機會上戰場建功立業。
他已連續幾日去尚書府求見,皆被以“尚書大人公務繁忙”為由擋了回來。今日好不容易探得兵部尚書下朝後會來這佑康茶樓與人小聚,他便早早來此守株待兔。
結果,卻撲了個空。
沒等到尚書,卻聽到旁邊幾桌茶客正在唾沫橫飛地議論著長寧侯府近日最大的笑話——真假千金。
“要說那真千金也是命苦,好不容易認回來,沒享幾天福,就被逼得跟侯府斷了關係!”
“還不是那假千金鬧的?聽說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不肯讓位,侯夫人心都偏到胳肢窩了!”
“嘖嘖,親生的比不上養大的喲!那真千金洛葳我看著倒是個硬氣的,直接走了乾淨!”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進洛景策的耳朵裡。
他本就因沒等到兵部尚書而煩躁,此刻聽到旁人如此議論他家,如此貶低他放在心尖上的妹妹昭雪,連日來的焦躁和護短之心瞬間被點燃,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你們胡說什麼!”洛景策臉色鐵青,指著那幾個議論的茶客,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發顫,“侯府如何行事,輪得到你們來嚼舌根?”
茶客們被他嚇了一跳,認出他是長寧侯府世子,一時噤聲。
洛景策卻似開啟了話匣子,積壓的情緒轟然爆發:“我侯府善待養女怎麼了?昭雪她溫柔善良,知書達理,在我們身邊十幾年,感情是假的嗎?難道就因為她不是親生的,就該被掃地出門,任人作踐?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他越說越激動,胸膛劇烈起伏:“我洛景策掙的俸祿,我的賞賜,我願意給誰花就給誰花!我願意疼昭雪,願意把最好的都給她,憑什麼非要逼著我把錢給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親妹妹’?!”
提到洛葳時,語氣裡帶著明顯的疏離和一絲厭惡。
“是!她是流著洛家的血!可那又怎麼樣?十幾年了,她在鄉下長大,我跟她有什麼感情?昭雪才是跟我一起長大,陪我笑陪我鬧,叫我十幾年哥哥的人!這份情誼,難道就比不過那點冷冰冰的血脈嗎?”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後幾句話,聲音在大堂裡迴盪,震得整個茶樓都安靜了一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位失態的世子爺。
二樓雅間,凌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霍決身後,低聲道:“王爺,可要屬下下去讓他安靜點?”
太吵了,擾了王爺清淨。
霍決彷彿沒聽見,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溫熱的茶杯邊緣,目光幽深地看著樓下狀若瘋狂的洛景策。
這時,凌寂又低聲回稟了另一件事:“王爺,昨日洛葳姑娘送給太妃的安睡符查過了,只是尋常符紙,無毒無害,並無異常。”
霍決眼波微動,淡淡道:“嗯。把符紙送還母妃處,別讓她知道查過。”
他不想讓母親覺得自己在懷疑她喜歡的那個丫頭而感到不快。
“是。”凌寂應下,再次看向樓下,“那這洛世子……”
霍決正要開口,目光隨意往樓下一掃,恰好看見茶樓門口,一道纖細的身影走了進來。
正是洛葳。她似乎是來買茶點的,身邊只跟著那個叫白芷的丫鬟。
霍決到了嘴邊的話忽然頓住。
他看著洛葳走進來,看著她似乎被大堂裡的氣氛和洛景策那番激烈言論吸引,腳步微頓,抬起了頭。
凌寂也看到了,臉上露出一絲擔憂。
洛葳姑娘這時候進來,豈不是正好聽見她親哥哥那番偏心到極點,完全不顧她死活的誅心言論?
這……這得多傷心啊?
他卻看見自家王爺嘴角微微揚起一個極小的弧度,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興味。
“不必。”霍決收回目光,重新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且讓她聽。”
凌寂愕然,卻不敢多問,只能垂首應道:“是。”
樓下,洛葳靜靜地站在那裡,聽著洛景策那一聲聲“昭雪才是妹妹”、“跟她沒感情”、“憑什麼給她錢花”的嘶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彷彿那些剜心刺骨的話,說的根本不是她。
她只是抬起頭,目光穿過人群,極輕極淡地,掃了一眼二樓那扇微微敞開的雅間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