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末,巳時初,淮天江畔,落魂灘下。
上午的江風帶著水腥氣,嗚咽著捲過嶙峋的礁石。
幾名家丁親衛面色凝重,簇擁著一位身著玄色法袍,手持羅盤的法師。
法師雙目緊閉,指尖掐著繁複的印訣,口中唸唸有詞。
他身前懸浮著一枚小巧的玉佩虛影,那正是柳明軒貼身佩戴的‘追魂玉’——此玉不僅溫養氣血,還內嵌微末符文,能在特定術法牽引下,於短距離內感應佩戴者的方位。
羅盤指標劇烈震顫,最終死死釘向江心一處湍流。
“找到了!”法師猛地睜眼,額頭沁出細汗,聲音帶著一絲疲憊與篤定,“公子隨身的‘追魂玉’就在這下面,絕不會有錯!氣息——微弱,沉於水底。”
柳家的家丁親衛聞言,臉色瞬間煞白。為首的護衛頭領咬著牙,一揮手:“下水!撈人!”
幾個水性極好的家丁迅速脫去外衣,口銜短刃,腰纏繩索,如同下餃子般噗通噗通躍入冰冷湍急的江水中。
岸上的人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鎖住繩索的動靜,空氣沉重得彷彿凝固。
時間在江水的咆哮聲中顯得格外漫長。
岸上眾人,包括柳明軒那幾個昨夜一同在醉仙樓尋歡作樂,此刻面色慘白如紙的狐朋狗友,都死死盯著那幾根繃直的繩索,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終於!
“嘩啦——!”
水花猛烈翻騰,幾個家丁拖拽著繩索,奮力將一個沉重的,被水草纏繞的物體拖出水面,艱難地拖向岸邊。
岸上的人看清了。
那是一個被堅韌牛筋索死死捆縛的人形,背後牢牢繫著一塊磨盤大小、稜角猙獰的礁石。
繩索深深勒入皮肉,那人雙目圓睜,瞳孔早已渙散,臉上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與絕望,正是柳四公子——柳明軒!
死寂。
落針可聞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落魂灘,只有江水依舊不知疲倦地奔騰咆哮。
柳明軒那幾個狐朋狗友,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腿腳發軟,互相攙扶著才勉強站穩。
短暫的失語後,壓抑到極點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如同蚊蚋般響起:
“沉~沉江了?真~真是沉江了?”
“是柳四!他——他居然——”
“沈天!是沈天!一定是那個瘋子!他——他怎麼敢?!”
“太猖狂了!太無法無天了!他痛打明軒一頓立威,甚至打斷手腳都行,這~這怎麼就把人給沉了?這~這不是世家豪族的做法啊!”
“他伯父剛得聖眷就敢如此,眼裡根本沒有王法!”另一人咬牙道,“柳校尉絕不會善罷甘休。”
“可他畢竟是御器師,還有北司靖魔府的身份——”
“果然!這些閹黨,一個個都是無法無天、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毫無規矩體統可言!”
就在這時,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密集的鼓點砸在眾人心頭。
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衝上灘塗,為首一人身著六品武官常服,面容剛毅,此刻卻籠罩著巨大的悲慟與驚怒。
那正是柳明軒之父,青州總兵麾下督糧校尉——柳振山!
他身旁一位身著華服,容貌姣好卻已哭得雙目紅腫、髮髻散亂的婦人,正是柳明軒的生母林月蓉。
“軒兒——!”林月蓉一眼便看到了地上那具冰冷僵硬的屍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從馬背上幾乎是滾落下來,踉蹌著撲到柳明軒身上,抱著兒子冰冷的軀體嚎啕大哭,肝腸寸斷。
“我的兒啊!我的心肝啊!你怎麼~怎麼就這樣去了啊!是誰!是誰這麼狠心啊!”
她的哭聲淒厲,在空曠的江灘上回蕩,令人聞之心碎。
哭嚎了一陣,林月蓉猛地抬起頭,眼中迸發出瘋狂的恨意,如同母獸般撲向呆立在一旁、臉色鐵青的柳振山,粉拳如雨點般捶打在他堅硬的胸甲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指甲甚至在甲片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都是你!柳振山!你怎麼還眼睜睜的看著?你這個沒用的爹!你不是校尉嗎?你不是威風嗎?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你還我軒兒!你還我兒子!你現在就替他報仇!”
柳振山被妻子猛力捶打,身形卻如同腳下生了根,紋絲不動。
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像一塊生鐵,他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兒子那張浮腫毫無生氣的臉,巨大的哀慟與冰冷的殺意在他眼中交織翻湧,幾乎要衝破眼眶。
“夠了!”柳振山一聲低吼,如同受傷的猛虎,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他一把攥住林月蓉捶打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林月蓉吃痛地停止了動作,只是用那雙充滿血絲和恨意的眼睛死死瞪著他。
柳振山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和幾乎失控的情緒,轉向護衛頭領,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帶著森然寒意:“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誰做的?”
護衛頭領單膝跪地,額頭冷汗涔涔,聲音帶著顫抖:“回稟大人!昨夜公子在醉仙樓飲宴,歸途,歸途突遭霧隱珠襲擊,對方至少有一名六品高手和數名強手配合默契,手段狠辣迅捷,我等護衛不力!被他們擄走公子,事後屬下們尋到天亮,我們的法師才在落魂灘感應到追魂玉的蹤跡。”
另一人跪地道:“此事當是沈天所為!昨夜公子與沈天起了衝突,公子在御器司指使陳子安殺了沈天護著的上舍生趙小虎,隨後不到兩個時辰,公子就被擄走,且據我等查知,沈府管家沈蒼很可能已在近日突破到六品先天!”
“沈蒼已突破到六品?上舍?沈天?”柳振山眼神困惑,隨後釋然,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最後竟扯出一個苦澀到極點的笑容,含著一絲悔意。
柳振山意識到此事歸根結底,是他教子無方,明軒行事猖狂跋扈慣了,也低估了那沈家小兒的狠絕與無法無天!
“那麼沈天現在何處?”柳振山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剛才的怒吼更令人心悸。
護衛剛要回答,一陣更為急促、整齊且帶著金鐵肅殺之氣的馬蹄聲如雷鳴般從官道方向席捲而來!
煙塵滾滾中,數十騎玄青色飛魚服的錦衣衛緹騎,如同出鞘的利刃,殺氣騰騰地疾馳而至,瞬間便將整個落魂灘團團圍住!繡春刀的刀柄在晨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為首一名百戶勒馬停定,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場中,最後落在柳振山身上,聲音冰冷,毫無感情,帶著公事公辦的鐵血:
“柳振山!你涉嫌青州衛軍軍糧貪贓案,包括以次充好,軍糧滲沙,證據確鑿!崔天常崔御史已簽發拘押令!即刻隨我等前往府衙大牢,把你涉案詳情交代清楚!違令者,格殺勿論!”
“譁——!”
周圍的人群,包括正在嚎哭的林月蓉和柳明軒那幾個狐朋狗友,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錦衣衛身上散發的凜冽殺氣嚇得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停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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