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林中,南郭已經離開,望著他逐漸佝僂的後背,王積薪一陣傷感。細細數來,南郭上山也有二十多年,紅葉林中為夫人親手栽植的滿山紅葉,如今已亭亭如蓋。
王積薪望著滿山紅葉,陷入與夫人第一次遇見南郭的回憶中。
那時夫人已經身懷六甲,足踝開始浮腫,走山路略顯吃力,出門需他全程攙扶,寸步不離守著。自從夫人有了身孕,每日他們會從山上走去山下的村子,看各家嬉鬧的孩童,十個月很長,每次下山,村裡的孩童都有不一樣的變化。
每次下山,夫人會在路上描述她前夜做的胎夢。
那日夫人破天荒沒有做夢,也許是一場噩夢,她不想講,下山時夫人心情不是很好,走走停停,臨近午時才到村子。村子裡有人老去,孤寡的老人也是可憐,一生未娶,無兒無女,臨終時沒有孝子白幡,村子裡的人湊錢給買了副棺材,沒有樂師的葬禮,很是淒涼。夫人善彈曲律,本想送老者一程,卻被村子裡的人制止,白事與孕婦相撞,容易帶走生機。
老者的墳選在山上,沒有停靈三日,也沒有孝子摔盆、紙做的銀錢灑落,黃昏時由村中幾個壯漢抬去山上。出殯走的是村西的路,南郭就站在村頭,他趕了很久的路才來,鞋面上全是土,路上又遭了水匪,傍身的銀錢被一搶而空,落魄至極。他朝老者棺材深深作揖,然後解下身上背囊,取出拼死保下的竽管開始吹奏,宮廷雅樂在山野地頭響徹。
樂聲一路相送,直到老人入土為安。一個落魄的宮廷樂師與久居山野的孤寡老者何時有的交集,無人知曉。
南郭吹完曲子,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夫人對南郭很是好奇,問道:“你從哪來?”
南郭一直盯著村頭玩耍的孩童手中的餅,餓了許久,吹完那一曲,已經沒有力氣開口。夫人解下綁在手腕裝零嘴的袋子遞給他,袋裡是王積薪為她精心挑選的各類果子,以備餓時補充體力。
南郭接過袋子,摸出一枚酥餅,大口嚼著,絲毫不顧及有人在看,“從長安來,送故人最後一程。”
夫人道:“你的竽吹得不錯,在宮廷佔得几席?”
南郭吞完酥餅,又摸出一枚脆梨喀嚓啃著,假笑道:“渾水摸魚,圖一個溫飽罷了,哪敢奢求什麼席位。”
夫人以為他謙虛,瞪大雙眼以示真誠,“你的竽確實吹得不錯。”
南郭啃完脆梨,又取一枚果子放在嘴邊,自嘲道:“如果你姓南郭,即便竽吹得再好,也是無濟於事。”
夫人愣神片刻,抬手指向棲霞山,“南郭,如果世上沒有留你的地方,那就來棲霞山,讓書院做你的終老之地。”
南郭的手僵在半空,許多人聽到南郭這個姓,免不了幾聲嘲諷,眼前的婦人是心善還是一時憐惜,他拿捏不準,淺笑道:“命似浮萍,當如草芥,臨老時荒墳埋骨,豈敢再有所奢求。”
“你不上山,又怎知山上風景。”夫人固執說著,上前去扯他衣袖,奈何體弱,手上無力,連扯幾下,南郭依然紋絲不動,夫人失落中走進村子,走出幾步,還是不肯放棄,回頭問道:“過了今日,你想做什麼?”
“不知道。”南郭毫不遮掩,眼下只有填飽肚子的念頭。
夫人見他眼中迷茫,撫著隆起的小腹挽留道:“書院裡正缺個教曲樂的夫子,你不妨替我授課些日子,等攢夠了盤纏,再考慮去哪。”
南郭微微心動,問道:“一月多少月錢?”
夫人迎著夕陽,笑得無邪,“夠你來回一趟長安。”
南郭篤定道:“我只教一個月。”
夫人心滿意足,笑道:“求留隨你。”
那日起,一個姓南郭的宮廷樂師做了棲霞的夫子,後來他攢夠了回長安的銀子,卻再也沒了回長安的念頭。
紅葉林中,棋盤上一枚棋子從棋盤跳回棋盒中,正要落子的王積薪拉回思緒,身形一晃,人已飛出棲霞山。王積薪前腳剛走,一襲青衫的謝湖生一步洞庭踏在紅葉林中。
落在陸園茶山的王積薪拂去額頭薄汗,慶幸自己走得及時,再晚走一步,極有可能對上謝湖主的拳。王積薪還未站穩腳跟,自陸園山底傳來一聲憤怒至極的呵斥,只見一道身影手持柴刀登山,“好你個王積薪,還敢來我陸園。”
王積薪硬著頭皮恭敬行禮,笑呵呵道:“老陸,切莫生氣,這不是今日特來賠罪的麼?”
持刀上山的陸羽翻盡白眼,兩手空空談何賠罪,上次王積薪可以偷了他好幾簍新茶,自然是沒有一副好臉色待他,陰陽怪氣道:“怕是再晚些,謝湖主的拳都能掀了你的棲霞山吧。”
寄人籬下,腰桿要軟,身份要低,王積薪半俯身軀,抬頭賠笑道:“老陸,要不說天下事都逃不開你的神機妙算。”
王積薪的恭維換來陸羽的冷漠,上次偷茶的仇還壓在心底,今日王積薪逃難至此,怎能輕易放過,想起上次王輕堯的允諾,幸災樂禍道:“擇日不如撞日,既然來了,那就履行諾言,下地耕犁吧,那犁套我一早就備下了。”
上次王輕堯的話,王積薪自當是幾句敷衍搪塞的話,早都拋在腦後,被陸羽提及,嚇得一臉驚恐,霎時慘白,“老陸,你我幾十年交情,當真要如此?”
落在手上的鴨子還能飛了。陸羽抬起一隻腳,一臉陰險:“要不我親自去趟棲霞山,見見謝湖主。”
王積薪眼下無處可去,只能咬牙接下,“罷了,罷了,上次輕堯許你的諾言,我身為一山之主,豈能食言,拿犁套來,今日耕上幾畝賠你那茶錢。”
王積薪一副大義凜然,捨身赴死之勢,半解衣衫,露出瘦弱上身,讀書人的身骨弱不經風,茶山上的涼風吹得他一陣哆嗦,氣勢全無。
“王積薪,你也有今日。”陸羽喜形於色,此生最開心的事有三件,第一件是與唐盈大婚之日,第二件是女兒陸琳琅出生之日,第三件便是今日,一陣狂笑之後,親自下山去選犁套。
陸羽春風得意,不容王積薪有反悔機會,片刻功夫便從山下挑一副上好的犁套登山,手中柴刀也換成趕牛鞭。
以退為進的王積薪迎風叫屈,這陸羽當真是一絲情面不為他留,“老陸,你來真的啊!”
陸羽遮掩不住笑意,輕鬆將犁套壓在王積薪肩頭,不忘打趣道:“君子一諾,重於千金,你我二人這幾十年的交情,豈能讓你做那背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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