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破鷙戲”說來不過是一類比拼神意的遊戲。雙方需將金箭置於半空,再將念頭附在那金箭上,一方要驅策金箭去攻,一方去守,若攻方令金箭近了守方身周,便算得勝,反之亦然。
而之所以會有“破鷙”之名,還得追溯到陳氏先祖陳謙正那時。
這位曾因在神魄較量上輸與了一頭鷙妖,被搶走造化,事後一直念念於心,特意耗費心力創出了一門打磨神意的秘法,還傳給後輩,意思為不忘屈恥。
而陳展之所以敢說出這話,也是因在“破鷙戲”裡,那驅策金箭的並非是什麼法力、神力,僅是陳謙正當年所創的秘法。
誰將那法子練得愈純熟,誰便能愈能與金箭動作相契,將之操縱自如。
而陳謙正乃是陳氏先祖,一應虛皇陳氏中人自然早將那秘法當之家學,自幼便得傳授,可謂爛熟於心。
陳展提出這搏戲,倒也不是真想同陳珩以金箭較技一番。
這人裡內意思,卻還是在暗暗拉攏那些正遊離不定的陳氏族人。
在勸誡這些人,陳珩終究與他們不是相同出身,日後共處,或難與他們是同一條心。
“原來如此。”
在聽得那少女解釋過後,陳珩坦然道:
“我並未習得那門秘法。”
陳展雖早料得此遭,但見陳珩那副不以為意的模樣,莫名有種一拳落了空的無力。
他眼神不覺一厲,忽笑道:“哦,那太和真人是要認負了,既然如此,還請滿飲一杯。”
陳辛聞言剛要起身勸阻,不遠處忽有一陣冷笑聲響起。
諸修循聲看去,見李玄英正懷抱著雙手,滿臉不屑:“這也算輸?你都知他是方來虛皇天,還弄這鬼名堂,看來也是個喜歡耍弄心機的無膽玩意!不如你們真刀真槍打一場,你要不被拍死,我將頭上這顆腦袋送來給你蹴鞠。”
陳展聞言大怒,叱道:
“童子好生無禮,此地哪能容你胡言!左右……”
他剛欲吩咐殿外值守的力士將李玄英扔出去,陳珩忽將手微微一抬,那幾個力士下意識定住腳,叫陳展額角青筋微微一跳。
“無妨,無妨。”
陳展門下一個食客忙上前打圓場,看向陳珩笑道:
“真人若不勝酒力也無妨,我主素有雅量,並不至因此計較,還望勿要失了和氣為好。”
有了這個出頭鳥,雖知陳展此番著實是在胡攪蠻纏,但他門下食客和陳綎、陳煜幾個還是連忙出言附和。
明面雖是在打圓場,但話裡話外,皆是將陳珩排斥在虛皇天外,還更隱隱有一層諷意。
“賊庸奴些,真個好生不要臉!”
陳辛和幾個陳氏族人見得此狀,方欲為陳珩幫腔,又有一聲罵聲響起。
屢次被打斷話頭,陳辛無奈咬了咬牙,扭頭看去,果然還是那李玄英。
而眼見事情忽鬧得狼狽,陳展不怒反喜,似樂意見得此狀。
他清咳兩聲,剛欲出言,卻見陳珩已是將那托盤童子喚來,微微一笑,取了一隻青樽在手。
“好!不過試試罷了,竟還真中我計了!”
陳展不由竊喜。
他特意做那佈置,又叫諸人幫腔,便是打著即便無理蠻纏也要將事情鬧起來的地步。
這時若真是一個顧及體面的,怕是不免要胡亂飲上一杯,好將此事圓過去。
而倘使真做了此舉,那便是正中了陳展心意!
盤上那一青一白的兩隻酒樽都並非凡物,實乃一對巧器,號為“納虛杯”。
樽中內景廣大,足能容納數座浩浩大湖,且一旦倒出就無法止住,非得傾洩個乾淨不可。
真滿飲上一杯,即便是金丹中人,也絕難做到,那時候騎虎難下,又必出醜。
“本以為此人會拂袖而走,那便無趣味了,僅是暗刺了句他的身世罷,不料他還真要服輸?無心插柳,柳卻成蔭!”
陳展心下一笑,與那獻策的食客對視一眼,嘉許般點點頭。
但很快,陳展便看得那食客眼中的欣喜忽轉為駭然。
堂上亦有修士倒抽冷氣,忙站起身來,定睛細察。
酒波浩蕩,似雪浪奔騰,明眼人一看便知有鬼……
但那些醇漿此時就像流入了一口無底之淵般,激不起分毫動靜。
不多時候,待陳珩將那酒樽放回盤上時,陳展臉上已是不由變色。
“可惜了,太素玉身的修持果真愈是向上,所需得靈機便愈多。”
陳珩略一感應,也是暗暗搖頭。
這酒漿其實並非凡物,因是耗用了諸多寶材大藥,同樣靈氣盎然,足當叫修道人當做符錢來使用。
但縱以那隻納虛杯中的數量,將之悉數煉入了肉身當中,亦難將太素玉身的功行推動多少。
而陳珩先前能修持到了元境五層,還是有真傳身份打底,又有偌大食邑在手。
連元境的修持都是如此,那到得始境,怕不是要吞天食地了。
這邊在陳珩思忖時候,陳展並想不到元境五層的太素玉身已漸有自成小天地之勢,莫說幾座大湖,便是更多,也可容納的下。
他尚疑心陳珩應是使了些法器手段,只是做得隱秘,才未叫人察出端倪來,剛定住心神,卻見陳珩只伸手一招,自己祭在空中的那金箭便被奪了去。
“我雖不知那篇秘法,但對‘破鷙戲’這搏戲亦心嚮往之。”
迎著陳展愕然視線,陳珩抖手將金箭一擲,淡淡道:“此番輪到我先手來攻,請。”
轟隆一聲!空中頓有一道金芒暴起,團團氣浪悍然炸開!
一霎之間,那金芒已是由遠及近,突進到陳展眉心處,叫他慌亂自腦後喚出一團明亮火霞,將金芒暫且格住。
匆匆一瞥下,陳展眼下也是勉強看清。
陳珩之所以未習得秘法卻能驅策金箭,其實是因此箭已被他一把攥碎,眼下只是一道劍氣裹著殘渣,在做飛動。
“只一道劍氣罷了,只以為我奈何不得?”
電光火石間,陳展猛一咬牙。
火霞受他心念所染,猛往上一竄,化成蓮花狀,花中又探出無數一根根鎖鏈,朝金箭密密捆去。
鎖鏈落來時候,金芒一抖,眨眼間變化成三十六數,光射重霄,刺眼生寒!
“又不是真正飛劍,這也能劍光分化——”
陳展大駭。
來不及再想,一股凌厲劍意已似是遙遙貫穿了他的眉心,叫他心識不覺恍惚,忽昏沉了下去。
待得慌張回過神時,無論鎖鏈還是蓮花俱被斬了個粉碎,那隻殘破金箭正抵在他眉心處,叫陳展動也不好動。
“看來這局是我贏了。”
陳珩一笑。
在眾目睽睽下,陳珩拿起剩下那隻納虛杯走近,神情自若。
“且住,我——”陳展急呼。
陳展一是知曉自家這納虛杯的厲害,以他如今修為,絕難承受。
二來如此多人當面,他著實也不願出醜……
但聲音才剛發出,同陳珩視線一對上,陳展便似被卡住了脖子般,剩下的話再說不出口。
“我大父是陳守恃,是神王的真正心腹愛將,便不低頭,他敢殺我?”
心底這念頭短剎生出,就忽煙消雲散。
在看得陳珩眸中那絲毫光後,陳展就已知曉,陳珩是真的會殺。
自己若想違抗,面前這人是真會抽出劍來,毫無顧忌,一劍斬落自己腦袋!“……”
在沉默片刻,陳展木然接過納虛杯,無奈飲下。
便是不斷運化神力,這具神軀亦難承受如此源源不絕的巨量。
不多時,陳展口鼻便有血絲沁出,又過半晌,五官都在流血,幾乎將他染為一個血人。
最後隨陳展腹下一聲沉沉悶響,此人頭頂神光黯滅,終再難支援,吐血昏死過去。
陳珩移了視線,又看向方才那幾個食客和陳綎、陳煜等人,同樣道了聲請。
待這幾人同樣是昏死倒地,形貌悽慘時候,殿內已是一片無聲,近乎落針可聞。
“太孫!”
見陳珩視線似掃過自己,正頭皮發麻的陳辛下意識叫了一聲,兩手推地向前,行了個大禮。
陳展、陳綎這幾個的慘狀可是有目共睹。
而他陳辛近來才又納了幾房美姬,剛又自孫老那苦苦討來了幾葫蘆合歡陽生丹,正是要大展手腳的時候,怎能落個傷重下場!
再且他自一開始便是欲向陳珩靠攏,眼下若也被順帶料理了,那可真是無處喊冤也。
見陳辛還欲奉承,不少陳氏中人亦有意動,似欲一併跟著陳辛拜伏行禮。
陳珩擺手止住,又溫言寬慰幾句,稽首行了一禮後,這才出了宮闕,縱劍離去。
而出了宏羅島不過半炷香,遙遙便能見得一畝青雲飛來,其上站著陳嘉和一個容貌美麗的宮裝女子。
陳珩這時也沒有同陳嘉寒暄的打算,在點頭致意過後,一催劍光,便須臾不見。
“唉,晚了,晚了!陳展這無智蠢物!”
陳嘉在雲中跺足不已,搖頭長嘆,又對身旁女子道:
“道友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時候,若非是為陪道友借那面古鑑療傷,我早趕來宏羅島了,何至有今日之事?”
那女子滿不在乎:“我本有傷在身,依你我先前法契,我來虛皇天便是為了借那鑑子,此事關乎我今後修行,哪能夠拖延!”
而見陳嘉此仍在嗟嘆搖頭,那女子奇道:“不過說來,方才那位就是陳珩?”
陳嘉聞言將心緒收拾,在向這位賠罪過後,點了點頭應是。
“我先前倒還在虞家聽幾個貴女提起這名字,說姬瑒五皇子欲將陳珩之名記入‘上寰運書’,可當今天帝卻似未有敕準之意,虞、夏兩家都在看熱鬧呢。”
那女子秀眉微皺,若有所思道:
“不料今日就能見到真人,倒也是有意思。”
“五皇子姬瑒?這位太和真人名號竟要被登入上寰運書中了!”
陳嘉聞言一驚,腦中有無數念頭一一閃過,最後還是沉吟無語,只將目光投向宏羅島處。
“今番吃了這教訓,怕陳展也要好生老實一陣了,此事一出,縱他那位大父再如何寵愛他,也定要禁足他十幾年。”
半晌後,陳嘉搖搖頭,面上難得露出一抹諷意:“香火神道,可是易學難精……如此人物,在虛皇天中怎會與我齊名?”
而另一處。
在茫茫海波之上。
此時的陳珩忽將劍光按住,向身後看去,道了一聲:“童子已是跟了我一路,如今四下無人,還不肯露面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