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來日。
兩界村那座多年不曾熱鬧的姜家小院,頭一回挑起了燈籠,繫了綵綢。
那顏色算不得鮮亮,像是隨手從哪家箱底翻出來的舊物,透著股年深日久的淡泊,卻到底壓不住那從院裡院外溢位來的喜氣。
日頭才將將偏過正午,村口那條青石路上,便多了兩道人影。
姜鋒依舊是一襲尋常的青布長衫,只是眉眼間,少年人的那份銳氣被什麼東西給磨平了,化作了些溫潤的底色。
他身側攜著一位白衣女子,步子不快,一步一步,走得極穩。
那女子,便是新媳婦敖玉,也是當年眾人見過的那位小白姑娘。
她不著金玉,不施粉黛,一身素白宮裝,裁剪得極合身。
行走間衣袂微飄,彷彿腳下不是青石路,而是清波微漾。
身上有絲極淡的氣息,清冽如深潭幽泉,是天生的龍氣內蘊,不張揚,卻自有法度。
村裡人遠遠瞧著,只覺這新婦好看得緊,像是從哪副年畫上走下來的,乾淨得不沾一絲煙火。
可落在姜義這等人的眼中,便能瞧見她袖中似有云煙流轉,步下彷彿暗合潮汐。
進了院,阿爺阿婆早等在了堂前。
柳秀蓮握住這孫媳的手,左看右看,那份歡喜從眼底滿得快要溢位來,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剩下不住地點頭。
敖玉性子溫婉,瞧不出半分傳說中龍女的傲氣,一一見過長輩,便依著禮數,分贈見面禮。
她先看向姜欽。
少年郎的筋骨已然長開,眉宇間,隱隱有了磨礪出的凌厲。
敖玉只是淺淺一笑,自袖中抽出一隻狹長的黑漆木匣,遞了過去。
“此為‘玄鱗鐵木矢’,箭桿取的是西海萬丈下的沉鐵木,箭羽用的是百年玄鱗。往後開弓,或有龍吟之聲相合,正可助小叔磨礪心性。”
再轉向姜錦,小姑娘正睜著一雙好奇的眸子,毫不避諱地打量著她。
袖中又滑出一隻青玉色的錦囊,囊口用九顆鴿卵大小的珠子串著,入手溫潤,隱有涼意。
“這‘青蛟蛻珠’,能辨百草毒性,亦可清明神思。小姑有心行醫濟世,此物或能用得著。”
姜錦依言將珠囊佩在腰間,只覺一股清涼之氣順著指尖沁入腦海,平日裡背得頭疼的草藥名目,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分明。
輪到姜曦,她性子爽利,只笑著道了句恭喜。
敖玉卻似看透了這位姑姑外冷內熱的性子,曉得她颯爽之下另有風情。
便自袖中取出一物,是方迭得極細的薄紗,輕輕一抖,竟有霞光流轉,如一片活過來的雲彩。
“此乃龍宮織女所紡的‘霓霞鮫綃’,姑姑披上,可隨心意變幻顏色,亦能匿蹤藏行,權當是個新鮮玩意兒。”
那鮫綃輕若無物,落在姜曦肩頭,初時是朝陽般的赤色,襯得她英氣勃發。
可她心念微動,想著院中那株老槐,紗上便緩緩流轉出幾分沉靜的青綠,煞是奇妙。
最後,敖玉才走到姜義面前,雙手奉上一塊非金非石之物。
一半墨黑,一半乳白,渾然天成。
“阿爺,此為‘陰陽雙魚鐵’,是西海海底一塊奇珍,向陽處溫潤,背陰處寒涼,恰合陰陽輪轉之意。阿爺參悟大道,孫媳也只能以此物,聊表寸心。”
姜義伸手接過,只覺左手溫熱如驕陽,右手冰涼似寒潭,兩股氣息在掌心交匯,竟隱隱與他體內的道韻相合。
眼底精光一閃而逝,面上卻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算是收下了這份不輕的禮。
諸事已畢,敖玉方才走到柳秀蓮身旁,執起她的手,柔聲道:
“阿婆,您的禮……略有些不同。”
袖中拈出一顆明珠,龍眼大小,通體剔透,珠心似有云霧緩緩流轉。
“此乃‘壬水雲魄珠’,是西海萬丈之下,一縷壬水精魄凝結而成。”
說著,她引著柳秀蓮走到院中水井旁,將那珠子輕輕投入井中。
珠子入水即化,無聲無息。
可下一瞬,異變陡生!
那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井,竟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一道清泉倏然逆勢而起。
水線晶瑩剔透,彷彿有了生命一般,不偏不倚,正落入柳秀蓮眉心!
柳秀蓮只覺眉心一涼,雙目便不由自主地閉上。
恍惚間,似已不在自家小院,而是身處一片浩渺汪洋之中。
識海里水波翻湧,一道青色龍影自萬頃浪濤中破水而出,鱗甲森然,龍軀矯健。
龍影繞著她的神魂盤旋三匝,發出一聲清越長吟,龍尾輕擺,灑下無數晶瑩光點,盡數沒入魂海深處。
院中眾人只見柳秀蓮身子微顫,周身竟籠上了一層極淡的水汽。
鬢角幾縷霜白,不知何時已泛出微微青黛,眼角因操勞刻下的細紋,也被那層薄薄的霧意輕輕抹淡了。
再睜眼時,那雙眼裡已不見絲毫暮氣,倒像是久旱的深潭,受了一場晨光裡的甘霖,清亮得很。
柳秀蓮閉目良久,臉上神情幾番起落,似驚似喜,又似在細細咂摸著什麼。
敖玉上前一步,柔聲問道:“阿婆,如今覺著,可有不同?”
柳秀蓮緩緩睜開眼,眼底的清亮更深了些,帶著幾分不確定,慢慢道:
“說不上來……往日裡一閉眼,心裡頭就跟盛了一碗水似的,風一吹就晃盪。如今再看,那水……像是活了。”
她頓了頓,像是在回味那份新鮮感:
“底下沉著個東西,看不真切,可只要一想,心口便安穩得很,再大的風也吹不動了。”
話音才落,一旁沉默許久的姜義開了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只像隨口陳述一件事實:
“尋常水波,不過鏡花水月,看著熱鬧,終究是要散的。如今這般,是潛龍在淵之象。”
他淡淡瞥了老妻一眼,“於你神魂,大有裨益。”
柳秀蓮先是一怔,隨即品出這話裡的分量,眉眼間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一點點漾開來。
她一把拉住敖玉的手,親熱地拍了拍,轉頭對姜義道:
“還愣著做甚?去後院逮只最肥的雞來,我給鋒兒和小白做頓好的。”
說完,便喜滋滋地轉身往灶房去了。
姜義搖搖頭,唇角卻不自覺地彎了彎,提著刀,當真往後院走去。
院裡兩個小的,早被新得的玩意兒勾住了心神。
一個蹲在院角,拉著空弓,對著天上飄過的一片雲瞄了又瞄,嘴裡發出些含混不清的嘯聲;
一個捏著那串青蛟蛻珠,對著牆根一株不起眼的野草瞧個沒完,嘴裡低聲唸叨著什麼,也不知在辨些什麼藥理。
熱鬧裡,姜鋒與敖玉相視一笑,眼底的意思,也只有對方能懂。
二人不作聲,一前一後繞過屋子,往那片果林走去。
林間小徑幽深,陽光從葉縫裡篩落,在腳下灑下一地碎金。
果林深處,那座歪斜的樹屋依舊棲在老槐的枝丫間,藤蔓覆上了一層新綠,比當年更像個用心佈置過的景緻。
這裡,曾是他們故事的起點。
姜鋒伸手撥開垂下的枝葉,與敖玉攜手踏上那簡陋的木梯。
屋裡物事未變,只是這方寸之間,似乎也沾染了些許濃郁的水氣靈機,一呼一吸,都與當年不同。
二人並肩立在窗前,看林間光影斑駁,一時都沒開口。
當年的少年少女,如今已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山還是那座山,樹還是那棵樹,只是看山看樹的人,心境早已隔了萬水千山。
物是人非,說的或許便是這般滋味。
靜立片刻,窗外光影浮動,把沉默也染得暖暖的。
還是姜鋒先開了口,目光掠過窗外那片熟得不能再熟的林子,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身邊人聽:
“小時候,總覺著這後山果林平平無奇。如今再看,這林子裡的靈氣,當真是充沛得有些過分了。”
敖玉聞言,唇角微彎,清澈如水的眸子裡泛出一絲促狹:
“你才覺出來?我可是一進村就聞到了。”
她這句話,倒讓姜鋒來了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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