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一動,忽道:“小時候常往後山跑,十次有八次要迷路。如今也算長了些本事,倒想再去瞧瞧,看裡頭到底藏了什麼名堂。”
姜家小輩,哪一個沒去後山探過險?
只是多半跟姜鋒一樣,回來時只換得幾道荊棘口子、一身泥巴,再挨一頓罵,倒也沒真個捉出什麼怪物來。
不料,敖玉聽了這話,卻是輕輕搖了搖頭,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還是別去了。當年大哥來接我時,曾特意叮囑過,旁處都好,唯獨這座後山,不可隨意踏足。”
姜鋒聞言,微微一怔,眼裡的好奇非但沒滅,反而更盛了幾分。
那後山,他雖沒闖出過什麼稀罕事,可也往裡頭躥過幾趟,還帶著姜銳一起去過。
最深的一次,也不過是林子密些、霧氣重些,沒見出過什麼岔子。
倒是未曾想到,那位西海真龍的大舅哥,竟會對這山頭如此忌憚。
正胡思亂想間,屋前忽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喊:“鋒兒,小白,吃飯嘍!”
是阿婆的聲音。
二人對望一笑,方才那點子凝重便散了。
姜鋒順手在枝頭摘了幾顆飽滿的靈果,與敖玉一同回了前院。
飯桌上,敖玉久別多年,再嘗柳秀蓮的手藝。
這回嘴巴能說話了,當年沒來得及出口的誇讚,一股腦全補了回來,說得巧妙,倒不顯半分奉承。
柳秀蓮聽得眉眼彎彎,只管往小白碗裡添菜。
飯後,一家子各自回屋歇息。
柳秀蓮早早關了門,說是乏了,實則惦記著那“潛龍在淵”的魂象,急著細細感悟。
次日天矇矇亮,姜義依舊起了個大早,在院中不疾不徐地打著一趟拳。
一家子陸陸續續出了門,卻獨不見姜鋒與小白的影兒。
一直到早飯燒好,熱氣騰騰地端上桌,才見兩人一前一後從果林裡走出來,衣襟上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也不知二人是天未亮便去林間摘果,還是昨夜……便宿在了那座小樹屋裡,重溫了一宿舊時光?
一家子的目光,比灶膛裡的火還熱,齊刷刷地望了過去。
敖玉那張一向清冷的俏臉,此刻竟飛上了兩抹紅霞,像是被火苗燎著了,忙不迭地躲到姜鋒身後,不敢露面。
早飯過後,姜義依舊領著姜欽、姜錦兩個娃兒去祠堂,講他的經,論他的道。
柳秀蓮與姜曦則領著小兩口,備了些謝禮,往劉家莊子走了一趟。
當年救命的恩情,總要正正經經登門謝過,才算周全。
等一行人自劉家莊子回來,姜義的課也收了尾。
祠堂門虛掩著,兩個小的早溜去練武場,只餘屋中一縷淡淡的檀香。
姜義站在門前,抬手向姜鋒招了招。
姜鋒會意,走了過去。
敖玉瞧見了,便笑著挽住柳秀蓮的胳膊,說要去跟阿婆學幾手拿手菜,徑直進了灶房,把地方留給了他們。
“吱呀”一聲,木門合上,光線暗了幾分。
屋中只餘祖孫二人,和供案上那道愈發凝實的土黃色神魂虛影。
姜義開口,聲音依舊淡淡:
“鋒兒,可曾想過,將來有了孩兒,要在何處教養,如何教養?”
話問得平靜,姜鋒卻是一愣,顯然沒將心思放到那般遠處。
他沉吟片刻,方道:“還沒細想……大約,是在鶴鳴山,或是西海吧。”
姜義點了點頭,心中自是有數。
自家這些年在人世間也算積了些底子,可若後山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終歸是底蘊薄了些。
與西海龍宮、鶴鳴山這等龐然大物相比,仍是隔著雲泥。
這時,旁側那道虛影忽地傳來姜亮的聲音:
“在何處教養,你們自己看著辦。但娃兒身上既有龍族血脈,便繞不開龍族的規程。日後謀個水府神職,才是正途。”
姜鋒顯然未曾料到,阿爺與自家老爹,竟已將心思盤算到了這般地步。
姜義在旁幫腔,語氣篤定:
“聽你爹的。他如今在長安城當差,那涇河龍王又是親戚。娃兒若真有了,送去涇河水府鍍鍍水氣,差不了。”
姜鋒心下仍有些疑惑,那涇河龍宮聽著,似乎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去處。
況且真等娃兒長大,西海也早該恢復了平靜。
但見長輩說得鄭重,他還是點了點頭,卻也沒把話說死,只道:
“此事,總得與小白商議一二,也得問問西海那邊的意思。”
姜義不再多勸,只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那便勤快些,爭取三年抱倆。”
此後數日,姜鋒夫婦便在村裡住了下來。
終究,姜鋒還是沒忍住。
他備下了成摞的符籙丹藥,明目清心的,祛印辟邪的,一樣不少。
又從敖玉那兒討來幾樣龍宮護身的寶物,便獨自一人,悶頭闖進了後山。
敖玉卻記得大哥的囑託,連山腳都不曾踏過一步,只與一家子在外頭候著。
劉家莊子那位劉子安聞訊,也特地趕了來,與姜曦並肩站在院門口,像是在等一場戲開鑼。
他這些年接了莊務,少了小時候那股往山裡野的勁頭,可那份埋在心底的好奇,卻未曾消減半分。
一家人倒也不急,在院裡擺了果子點心,邊吃邊說些閒話,活像是在等著日頭落山。
直等了幾個時辰,夕陽偏西,林口才晃悠悠地走出來一個影子。
是姜鋒。
只是模樣有些古怪,眼神發直,渾渾噩噩,像是魂兒被誰借走了。
身上那些符籙法寶,竟是連一絲靈光都未曾耗去,彷彿只是進山裡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做了個長長的夢。
劉子安見他這般模樣,臉上表情有些複雜。
也不知是慶幸這山裡依舊神秘,還是失望連姜鋒這等人物也空手而回。
姜家人卻早已見怪不怪。
柳秀蓮笑著迎過去,替孫兒拍落衣上的泥灰草籽,嘴裡慢悠悠地念叨著:
“瞧你,又是這副模樣回來了。快,進屋喝口熱茶,定定神。”
姜鋒那趟後山行,結局談不上圓滿,卻也算放下了心事。
翌日清晨,他便攜著妻子,徑直出了村,往鶴鳴山方向去了。
姜家小院,又歸了往日的安寧。
少了些熱鬧,多了些清淨。
春去秋來,草木枯榮,不覺又是半年過去。
這日午後,日頭正暖。
姜義在屋旁藥地裡忙活,膝頭墊著塊舊麻布,手裡修著一株半死不活的烏頭。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動作不緊不慢,這才抬起眼皮。
院口,立著個熟悉的身影。
那銷聲匿跡一年有餘的大兒姜明,肩頭落著幾片塵土。
旁邊站著個梳雙髻的姑娘。
姑娘眉目尋常,衣衫尋常,丟在人堆裡,便再尋不著的那種尋常。
只是靜靜站著,像一枚被風吹到門口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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