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人間正神”,輕飄飄落在空寂的聽鶴殿裡,像雨點砸進一泓古潭。
殿角銅爐裡,上好的檀香燒著,青煙一絲絲一縷縷,纏繞著樑柱。
姜明便在那青煙後頭,不鹹不淡地頷首,算是應下了這樁在旁人聽來石破天驚的念想。
玄月真人的清眸終於沒能維持古井無波,微微動了幾分漣漪。
她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神情已斂去所有波瀾,比方才更鄭重幾分。
“姜居士,貧道知你心切,只是此路……難於登天。”
她緩緩道,語聲不徐不疾,卻將其中關節剖得清清楚楚:
“敕封正神,非是戲言。先得有萬民自願信奉,香火願力自成潮湧,此為‘地利’,是根基。”
“再者,須我道門清議,察其德,觀其功,若果真澤被一方,方可聯名上書,達於天聽。此為‘人和’,是名分。”
她說到此處,話音微頓,目光落在姜明那雙平靜得過分的眼眸上,添了三分凝重如山的味道。
“最後,亦是最難的兩樁。一為當今天子御筆親書,金口玉言,頒下人間詔令。二為九天之上,冥冥之中,得玉皇法旨,天道允准。此二者,方為‘天時’。”
“四者缺一,皆是鏡花水月,枉費心神。”
一席話說完,殿中那縷檀香彷彿也凝住了。
姜明聽完,面上依舊不見波瀾,甚至還閒適地抬眼,看了看殿外那棵不知名的老樹。
“家弟姜亮,在隴西也算有些薄名,並非無根浮萍。來此之前,我已在長安略作佈置,民心地利,想來無有大礙。
他收回目光,語氣平淡:“今日來貴寶地,便是為問一句,天師府這‘人和’,肯不肯借我一用?”
話說得輕輕巧巧,卻讓玄月真人身後的幾位道長,眉心都微微一跳。
玄月真人目光在幾位同門臉上一掠而過,無聲地探詢,又無聲地收回。
她垂下眼簾,看著自己袖口的雲紋,沉吟道:
“天師府代天行化,舉薦正神,是分內事,也是千鈞擔。若所舉非人,功敗垂成,折損的是天師府千年的聲譽,由不得我等不慎。”
話鋒至此,卻又微微一緩,如春風解凍,添了些人情味道:
“但姜校尉於我等有活命之恩,此番更是為國捨身,於情於理,我等自當聯名,叩請天師定奪。”
“只是……那兩樁通天徹地的‘天時’,居士心中可有章程?也好讓我等一併稟明,讓天師心中有個計較。”
這番話,已是鬆了天大的口子。
姜明那一直挺得筆直的背,似乎也因此松泛了些許。
他起身,對著眾人深深一揖,聲氣依舊不疾不徐:“多謝諸位道長成全。”
待直起身,他卻忽然笑了笑:
“敕封正神,名義上要玉皇敕令。可玉皇他老人家高坐凌霄,心裡揣著的是三界萬方,哪有閒工夫為凡間一尊小神多費心思?”
“說到底,不過是天庭考功司循著規矩,走一道文書過場。只要文書遞過去,同僚上神沒誰跳出來說個‘不’字,這事兒,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像是在說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
“來鶴鳴山之前,我已跟長安城隍廟裡的幾位,算是遞過話了。想來,他們不會為難我家小弟。”
話音落下,滿殿寂然,連那縷青煙都彷彿斷了。
玄月真人的手在袖中微微一攥。
這等天宮規程,便是天師府的典籍,也只得寥寥數語。
他卻說得如數家珍,彷彿自家後院一般熟悉。
至於那句“遞過話了”,更是口氣大得驚人。
長安城隍非比尋常,乃是初朝敕封的“十三省總城隍”,在凡界陰神中,也算排得上號的人物,便是天師府也不敢怠慢。
到他嘴裡,竟成了可以隨意“遞話”的存在。
玄月真人心頭一時波濤翻湧,目光卻下意識地瞥向姜明身後,那根用白布纏得嚴嚴實實的長棍。
念及此棍的神異,再對上這人沉深莫測的神情。
她忽然覺得,或許,對方真有那份底氣。
玄月真人將目光從那根白布長棍上收回,轉而問道:
“這天上的事,居士自有章程。只是不知,這人間朝堂之上,居士家中可有方便?”
姜明聞言,先點了點頭,復又搖了搖頭。
“真人此話何意?”他反問。
他能洞悉天庭文書脈絡,對這塵世朝堂卻不甚瞭解。
玄月真人眸中最後一絲漣漪也平復了下去,心底反倒明澈了幾分。
“居士有所不知,”她輕嘆一聲,語聲如舊,“在這件事上,當今天子,怕是比我天師府還要提防三分。”
“典籍少有記載,卻是我道門前輩口耳相傳的一樁公案。”
她講得不疾不徐,像是在說一樁與己無關的舊聞。
“前朝有位天子,出於私心,欲敕封一位無尺寸之功的寵臣,做一方城隍。詔書下了,廟宇建了,儀軌之隆重,百官皆去朝賀,好不風光。”
“怪,就怪在那尊請進廟裡的泥塑金身。”
“廟門外,那神像金碧輝煌,光彩奪目。可任憑你如何抬,如何請,一旦到了廟宇門檻前,便無端沉如山嶽,千百人推挪不得分毫。最後,就在萬民瞻望之下,那泥胎忽然無風自裂,‘嘩啦’一聲,碎成了一地瓦礫。”
她說到此處,殿中幾位道長皆是神色一凜。
這等事,在凡夫俗子口中是樁奇聞。
在他們這些修行人眼中,卻是神道最直白不過的態度。
“此事,於神道其實無礙,可於那位天子的威信,卻是影響甚重。彼時朝野震動,人心浮議,險些釀成大亂。自那以後,歷代天子敕封正神,便慎之又慎。”
玄月真人看著姜明,話音裡帶上一絲沉甸甸的意味:
“我等舉薦不成,不過是折些顏面;天子金口一開,卻落了空,那動搖的,可是國本。如今的陛下,這等風險,怕是不肯輕犯。”
一席話說完,殿中只餘那檀香嫋嫋。
姜明聽著,一直沒開口,只是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許久,他才抬起頭,對著玄月真人,只是點了點頭。
“盡人事,聽天命罷。”
也就在此時,殿門外微微一響。
先前領姜明上山的小道童,細碎步子踩著簷影,進來躬身一揖,聲音清亮:
“啟稟諸位真人,姜鋒師兄已在殿外候著。”
玄月真人緊繃的眉眼,似被這句話輕輕鬆開了些。
她袖擺一轉,雲氣微蕩:“帶他進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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