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在信中寫得穩妥,說待戰事徹底了結,便親自去鶴鳴山走一趟,問清那女子的底細。
若家世清白,性情也端,便把這門親事定下,也算為姜家添一喜。
這封信,便是為此特意寫的,說是“先給爹孃透個氣兒”。
柳秀蓮看罷,信紙還未放下,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嘴裡顛來倒去,就剩一個“好”字。
念著念著,眼光便望向院門,彷彿那個還未謀面的孫媳婦,已笑盈盈地立在了那兒。
兒孫漸次安穩,個個有了出息、有了著落,比什麼都叫她歡喜。
姜義端著茶盞,看她那副模樣,嘴角也噙著笑,神色卻淡。
這小子,人家的根底還沒摸清,就想著把親事定下,還是那股少年氣。
西海龍宮……
他心頭掠過這四個字,端茶的手微微一頓。
這門親,怕是沒信裡寫的那麼好結。
不過,他偏頭看了看身旁的婆娘,還在拿帕子偷偷抹著眼角笑,嘴裡唸叨著“孫媳婦”“好日子”。
再望向院裡,那倆小的正追著一隻花蝴蝶滿地打滾,笑聲跟黃豆撒了一地似的。
話滾到嘴邊,又讓他自個兒嚥了回去。
人生在世,痛快日子能有幾回?
何必非要此刻,當頭澆一盆冷水。
他便放下茶盞,只笑著說,晚上加兩個硬菜,權當提前賀喜。
待到飯菜上桌,姜義親手給倆小的碗裡各夾了塊油亮的紅燒肉,語氣裡帶著幾分打趣,又透著一股鄭重:
“你們的爹爹呀,快要回來看你們了。”
話音未落,兩個小傢伙便“哇”地歡叫起來,嘴角還沾著醬汁,笑聲和著院外的蟬鳴,熱熱鬧鬧地在小院裡炸開。
舊年的陰霾,彷彿也被這清脆的笑聲,吹散了大半。
那之後的些時日,反攻羌地的風聲,隔三岔五便飄回來些,比春風還暖人心。
信使的馬蹄聲,成了村裡最動聽的曲兒。
今日說官軍拔了哪處寨子,明日又傳“隴西一棍”如何在陣前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棍法,把個羌人悍將生生打得滾下馬來,頭破血流,死不瞑目。
這些事蹟,經了茶棚酒肆裡說書先生的嘴一潤色,便活了過來。
叫人聽得血脈賁張,渾身發癢,恨不能立刻扛把鋤頭就上陣殺敵去。
姜家那道老門檻,因此便倒了黴,硬是被踩出了包漿,來往的鄉鄰快要將它踩平了去。
上門賀喜的,個個眉開眼笑,說話唾沫星子四濺,彷彿那軍功章,自家也分了半塊。
也有那腦子活泛的,帶著自家剛學了幾下拳腳的半大小子,腆著臉來求姜義。
看能否託個話,讓姜亮那孩子在軍中提攜一二,也好博個出身。
姜義聽了,也不戳破,只笑著倒杯熱茶遞過去,嘴裡打著哈哈,將話頭輕輕巧巧地撥到了一邊去。
也就在這般熱鬧當口,一輛罩著青布幔子的馬車,從村口轆轆而來,把滿地閒話碾了個乾淨。
車轍壓得深,輪圈上還沾著未乾的泥點,顯是一路風塵,不曾停歇。
簾子掀起,一隻靴尖先探出來,緊接著落地的,竟是李雲逸。
這位李家家主,素來是個面帶三分笑意、萬事從容的人物。
可今日,他臉色沉得像是冬日裡的井水,連那身簇新的綢袍子,也壓不住一身的僕僕風霜。
滿院的喧譁便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掌輕輕一抹,倏地沒了聲息。
姜義的眼神只在他臉上一搭,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他站起身,對著滿院鄉鄰拱了拱手,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家裡來了客,諸位的好意,姜某心領。改日,改日再敘。”
鄉鄰們都是人精,一聽這口氣,再看李雲逸那張臉,便知是有大事,紛紛找著由頭散了。
方才還熱鬧得能煮開一鍋水的院子,轉眼間,只剩下風吹過老槐樹葉的沙沙聲。
姜義引著李雲逸入屋。
柳秀蓮剛捧來一盞熱茶,盞未落桌,李雲逸已抬手攔了。
他落了座,卻未倚靠分毫,腰脊繃得筆挺,像是一根即將斷裂的弦。
屋裡靜了片刻,只有茶香氤氳。
李雲逸喉嚨滾了幾下,像是有塊烙鐵卡在嗓子眼,終於低聲道:
“親家……出事了。”
柳秀蓮手中茶盤微微一顫,瓷盞與托盤叮地輕響一聲。
姜義神情未變,抬眼望著他,沒出聲,也沒催,只是眼底那道光,沉得讓人心裡發涼。
李雲逸避開了他的目光,嗓音沙啞,斷斷續續:
“……反攻羌地,本是順風順水。可半月前,大軍……中了埋伏。”
他頓了頓,眼神垂落,看向腳邊那塊磨得發亮的舊磚地,似要從那磚縫裡挖出話來。
“是燒當部的人……拿自家嫡支子弟做餌,又不知從何處請了幾位匈奴好手,出手狠辣,專程……奔著亮兒去的。”
“亮兒他……”柳秀蓮的聲音已帶了點哭腔,尾音發顫。
李雲逸閉了閉眼,像是下一句話得從心頭剜出來似的,字字艱難:
“他憑著一腔血勇,還有那根棍子,硬生生殺出條血路,將訊息帶了出來,破了敵人的算計。”
柳秀蓮剛提著的一口氣稍稍鬆了些,還未喘勻,李雲逸的聲音又沉了下去,像是墜了塊鉛。
“只是……他自己,也傷得不輕。”
“聽說……最後,是被一隻黑羽的獵鷹,從死人堆裡叼出來的。如今,人事不省,只吊著一口氣。”
咣噹一聲。
是茶盤掉地的響動。
瓷盞碎了,滾燙的茶水潑了一地,洇出一片深色的溼痕。
碎聲在屋裡炸開,震得人心頭髮緊。
姜義還坐在那裡,腰脊筆直,紋絲未動。
只是那雙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時,已悄然攥緊,指節根根發白,像是要將那身粗布衣裳,生生捏出水來。
過了好一會兒,姜義才抬起頭。
他那一雙眼,素來平靜如古井,此刻卻像蒙了塵,半點光也照不進去。
“亮兒現在……在何處?”
嗓子像是被風沙磨過,有些啞,但一個字一個字,卻還穩得住。
李雲逸的頭垂得更低了,彷彿那話語有千斤重,壓得他抬不起頭。
“人,昨日才送到涼州府。”
他語調低得幾不可聞:“傷得極重還在其次,身上……還中了一種陰損的怪毒,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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