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世間的一切,都被抽去了浮華,褪去了喧譁,露出裡頭那副真正的面孔。
五感不再拘於表面,像是探入了一處更深遠的所在,從一個冷靜抽離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人間。
也正是在這剎那,姜義才忽然想起。
當年初次與劉莊主照面,那人只輕輕掃了他一眼,便言“氣息沉穩”四字。
他當時只當是客套,如今卻曉得,那不是說笑。
人在這般狀態中,誰氣沉如山、誰脈息浮虛、誰藏憂念、誰染病氣……
果真是一目瞭然,瞧得透亮。
雖說大年初一,理該是閤家團圓、歇息納福的日子。
可姜家院裡,天才矇矇亮,便又響起了氣息鼓盪之聲,隱隱有如潮起風生。
這門修行,在姜家門下,可從來不認節令,也不挑晴雨。
姜義踏入了那片森白的寒地。
只是這一回,他卻並未即刻動身,只負手而立,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著。
一念心靜,目光便如秋水澄明,似能穿透血肉皮囊,直視筋骨氣息。
一家子人,各自在寒氣中苦練。
氣機執行的走勢、筋骨發力的微滯,盡數落入他眼底,如觀掌紋。
“姜明,肘胯帶勁,別光拿胳膊死掄。”
靜立片刻,忽而開口:“姜亮,呼吸亂了,急不得,先穩住節奏。”
“姜曦,下盤飄得像貓跳河,腰腹繃緊些,別光裝樣子。”
聲音不重,卻似鐵錐釘木,一句一個要害。
他話音一落,場中三人紛紛轉頭,滿眼詫異。
往常哪見過老爹這般指點?
可這驚訝歸驚訝,卻也不得不服。
平日練拳總覺彆扭卻說不上來的結滯處,經老爹輕輕一點,竟像是氣血豁然開闔,渾身舒坦。
眾人連忙照著他的話調整動作,一時之間,拳樁沉穩,步法齊整,練得比往日都更認真幾分。
就這麼一路練到天大亮,那片寒地裡白氣氤氳、雪草微晃,一家人的動作卻愈發利落老成。
夜裡吃過藥膳,又在藥浴裡泡了個通透。
兄弟倆筋骨舒展,身上餘力未消,便出了院門,在外頭那片空地上又鬥起了手。
拳腳翻飛,聲聲破風,打得雪塵四起,寒氣也被逼退了三分。
姜義沒坐屋裡喝茶了,倒也破天荒地站得近了些,揹著手,眯著眼,在一旁靜靜瞧著。
兩兄弟你來我往,打得正酣。
他卻只是淡淡開了口:
“姜明,拳太急了,沒蓄住勁,虛招多,真力少。”
“姜亮,你這防守不對,拳沒打到,心先亂了半拍,空門敞著,換個狠人,早吃虧了。”
一句話出,兄弟倆動作都是一頓。
原本你攻我守、勢均力敵,一聽這話,卻彷彿心頭那盞燈被人挑亮了。
果真!
明明自己以為已打得極順,細一回想,剛才那幾招,竟真有些地方發力浮飄、防守遲緩。
兄弟倆對視一眼,眼裡皆有一絲難掩的驚異。
這些年,兩人切磋不知凡幾,彼此招數都能背出來。
卻從未有哪一次,能被人一語道破其內疏漏,還說得這般貼骨入理。
他們本以為自己在父親眼裡,早是能獨當一面的年紀。
卻不想這老爹瞧著懶洋洋的,幾句話就把他們打回了原形。
一時間,院外無聲,唯雪聲簌簌落地。
兄弟二人轉過身來。
望著姜義的眼神裡,除了驚詫,竟添了幾分少年時才有的那股敬畏之色。
姜義心頭頓時一陣受用,彷彿冬日泡茶時那第一縷蒸汽,暖得正好。
說來也是,這兩個小子近幾年一天天往上竄。
尤其拳腳上頭,已不是當年穿開襠褲、跟在屁股後頭叫爹的年紀了。
如今真要動起手來,自己也未必討得了好去。
身為人父,瞧著他們長進,自然是欣喜的,滿心歡喜都來不及。
可欣喜之外,總也難免有幾分隱隱的落寞。
想教,卻無從教起。
想指點,卻也只能說些泛泛而談。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如今倒好,踏入了“心靜”之境。
感官通透,眼裡那些細枝末節、拳腳發力的瑕疵,皆如雪地裡落筆,一清二楚。
這一來,既能指出他們功夫上的破綻,真真切切地幫上忙。
也能好好抖一抖身為老爹的威風,讓這兩個皮猴子明白,老子終究是老子。
姜義臉上那點一貫的笑意,也悄悄濃了幾分,悠然裡多了點藏不住的得意。
此章三千來字,姑且權當是作者加了半更。
順便求追讀,求月票,祝各位長生不死,夜夜笙歌。
麼麼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