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娥搖頭表示不知,她這輩子除了當年路過西市舊苑,遇到戲鬼糾纏外,再未遇到過別的離奇事物,更別提神道巫覡了。
徐青讓她仔細想想,柳素娥秀眉蹙起,苦思冥想後,終於眼前一亮道:“我在水門橋客店時,曾有幾個登徒子撞破我的房門,出言無狀,意圖不軌。但就在危急關頭,有個會飛的腦袋,長髮遮面飛了進來,將那些登徒子盡數摔下樓去。”
“現在想來可能也是戲鬼出手相助,說不定就是她們口中說的小四兒”
“.”
徐青無言以對,柳素娥說的戲鬼在某種意義上,也確實算得上,但絕對不是什麼小四兒,會砍頭不死術的,除了繡娘還會是誰?
“柳老闆,我不如問的再直白些,你之前可曾遇到過奇怪的柳樹,或者經歷過與柳樹有關的事情?”
柳樹是五鬼樹,西市戲園子埋葬假霸王的地方,就有一片柳樹林,這柳老闆又姓柳,容不得徐青不多想。
“柳樹?”
柳素娥愣了一瞬,有塵封多年的記憶湧上心頭
那是十年前的舊事了。
十年前,梨園戲苑。
素娥這丫頭,是戲班撿來的孤兒。
她打小學戲,嗓子清亮,腳下功夫利索。班子裡孤兒多,大夥兒擠一塊過活,全沒正經的爹孃,平時也是由戲園子裡的角兒們互相照看。
戲班時不時就有演出,這客人一多,梨園裡那些學戲練功的弟子就會被勒令停歇,以免吵到園子裡的演出。
素娥愛唱戲,也喜歡清靜,班主和角兒們不讓練功時,那些住一個院的小孩就到處瘋玩。素娥和他們玩不到一塊,又想要練功,長此以往她就養成一個怪癖,那便是偏愛上那塘沽河邊,在滿是堤柳的河岸旁,找個沒人的地兒吊嗓練戲,圖個清淨。
說來也怪,素娥在塘沽河邊練功沒兩天,老柳樹下就多了一個聽眾,那是一個身形枯瘦的老太太,眼珠倒挺亮。
每當素娥一來,老太太就站在柳樹底下,拄著柺杖,聽得那叫一個入神。
素娥唱完一段,老太太就咂摸半天,似是能品出滋味來。
但素娥知道,她現在就是一學徒,唱的雖說像模像樣,但和真正的角兒比起來,那還差得遠!
她覺著,老太太指定不是因為她唱戲好,才回回在這兒等戲聽.
這樣的情況持續三四天後,素娥率先沒忍住,她來到老太太跟前,開始和對方嘮嗑。
然而,老太太糊里糊塗,一問三不知。
姓什麼不知道,住哪兒也不知道。
兒孫倒是有,一大窩子,可惜都沒出息,也沒個‘頂事’的,更沒人聽她嘮叨。
老太太跟寡居的孤寡老人似的,一肚子話沒處倒,她說她這幾年,就屬今天說的話最多了。
一個沒爹孃的小姑娘,一個沒兒孫指靠的老太太,就這麼在老柳樹下遇見了。
素娥心腸軟,見老太太孤單,得空便去陪她坐會兒。平日裡拿荷包裡攢下的銅板,買來鬆鬆軟軟的糕點,適合老人家咀嚼的,時不時塞給老太太幾塊。
老太太臉上的褶子都笑得舒展開了。
後來素娥唱功長進,開始學唱刀馬旦,這類武旦有時候講究手裡有根趁手的“馬鞭”,好做身段。
素娥來外邊吊嗓練功,哪來的趕馬鞭?
有一回,她練功剛使到揮鞭催馬的架勢上,手裡卻沒有趁手的道具。
老太太看著她練功,也不打攪,等到第二日素娥又來練功的時候,老太太手裡多了一根碧綠的馬鞭,那馬鞭由細嫩柔韌的柳樹枝條編就,風吹不幹,雨泡不軟,也不知道老太太是用什麼法子炮製的。
素娥拿著那柳條鞭子,抖起來颯颯帶風,真個趕馬的架勢!比那綢布挽的假鞭子強多了,就是趕真馬,那也夠用!
素娥用順手後,這柳鞭就成了她的心頭好。
日子一天天的過,時間久了,一老一少的情分便愈發濃厚。
一個孤老婆子,一個伶仃戲子,雖沒磕頭遞茶拜乾親,但那份親熱勁兒,跟娘倆沒甚區別。
老柳樹底下,漸漸成了她們娘倆都舍不離的一塊親土。
忽一日,老太太神色不同往日,她聽完素娥唱的一折新戲後,沒來由的說道:“姑娘,老婆子我啊,大限將至,這命數怕是要盡了,你也別擔心。這生來死去,是一場空夢,你就當練功累了,在柳樹底下睡了一覺,做了個夢”
素娥聽得鼻頭髮酸,她無父無母,好不容易遇見了這麼一個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人,又如何能輕易放得下去?
“大娘,你兒孫靠不住,不如以後就跟我走吧,我養著你,我會唱戲,能賺銀子給你養老送終。”
老太太看著姑娘哭,心裡不落忍,最後嘆了口氣,說道:“傻孩子,我要是能走就好了,況且現在就算我能走,那也得有時間才行”
“大娘以後休要說這話,大娘要是不願意,以後除了打雷下雨,哪怕是一年一天一個時辰是晴天,我也過來看望大娘。”
老太太心裡感動,嘴裡卻說不出來。末了,她伸手揉了揉素娥的腦袋,笑道:“要是哪天你見不著我該怎麼辦?”
見素娥眼眶又紅了起來,老太太連忙道:“你好比是我的幹閨女,我誰都不見,那也不能不見你。
可話說回來,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若是你哪日再過來,這樹下不見了我,你就拿出那根柳條鞭子,還回到這兒,到這老柳樹跟前,那樹下有我留給幹閨女的東西。”
說罷,老太太拍拍素娥的手背,再不言語。
後來素娥接連半個月都去塘沽河邊陪老太太聊天解悶,漸漸的素娥便也忘了老太太當初說的話。
直到有一日,晴大半月的天氣驟然變幻,連續七八天的瓢潑大雨降下,河水暴漲,淹了堤岸。
素娥心裡掛著老太太,可也過不去,急得跟什麼似的。好不容易等天放晴,河也退了,她急火火跑到老地方。
河堤旁成片的柳樹還在,但老太太常坐的那處卻是空的。再抬眼細瞧,那顆遮陰蔽日的蒼翠老柳樹,已然焦黑一片!
三五人合抱粗的樹幹被雷火生生劈開,燒得只剩小半截枯焦的樁子,孤零零的戳在柳樹林中間。
素娥不知為何,心裡咯噔一下,彷彿失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
她找人一問,有人說這柳樹是前幾日裡天上的炸雷打的,劈死了這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樹。
可那老太太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素娥滿城打聽,沒人認得這號人物,彷彿憑空蒸發了一般。
素娥自那之後像失了魂似的,也沒心情練功了,直到一個月以後,精神稍微好點時,她來到塘沽河邊,開始重新練功生活。
當吊完嗓,唱完半折戲,輪到練武旦的時候,她手裡卻沒有趁手的趕馬鞭。
素娥這才恍然想起老太太曾經交待她的話。
梨園戲苑就在塘沽河南邊的長街上,素娥心裡著急,一口氣跑回戲園,開啟戲箱,取出一直妥善儲存的柳條鞭。
素娥捏著那根始終儲存完好的趕馬鞭,返回焦黑的柳樹樁子前。
她心裡空空,忍不住喊:“乾孃,你到底去哪兒了!”
素娥聲兒帶著哭腔,悽悽惶惶。
然,未等她過多悲傷,就見那燒焦的樹樁底下,幽幽然浮起一團拳頭大的綠光,水潤潤,滴溜溜,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靈韻。
素娥不明所以,那綠光卻是倏忽一閃,嗖地一下,徑直鑽進了素娥手中那根柳條鞭裡。
緊接著,不等素娥醒過味兒,那根陪伴她多時的柳條鞭子,忽然消解開來,像是風吹過戈壁,閃著翠綠光芒的‘細沙’從指縫裡散落,消失的乾乾淨淨。
素娥望著空空的雙手,又望了望那焦黑的樹樁。風吹過,一點痕跡不曾留下。
這時的她猛然懂了什麼,心頭那片一直蒙著的灰霧散了。
自那天起,戲班演出的花名冊上,‘素娥’前面,她自個兒工工整整添了個字兒——‘柳’。
柳素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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