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沒有立刻回答,他接過沙裡飛遞過來的毛巾,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一邊目光沉靜地觀察著整個煙波樓內部的格局與人流。
忽然,他眼神微凝,停下了手,眼神變得古怪。
“怎麼了?”沙裡飛見狀連忙詢問。
李衍微微搖頭,“老沙,記得上洛盧家嗎?”
“當然記得。”
沙裡飛嘆道:“左參政盧康麼,當年背後支援老猴子周蟠,差點把咱們逼死,那老東西挺會算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終究落得一場空,盧家也遠走他鄉避難。”
李衍頷首,“看那邊是誰?”
沙裡飛順著望去,但見深處最大廳堂裡,一場小型夜宴正酣。
幾桌席面上擺滿了時令珍饈:魯地有名的糖醋黃河鯉魚、油亮噴香的九轉大腸、嫩滑的炒雞絲拌黃瓜、還有各色精緻點心。
七八位身著薄紗的舞娘正在席間曼妙起舞,身段柔軟,水袖翻飛。
一幫看起來非富即貴的客人正推杯換盞,放聲談笑,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子陪坐一旁,或掩口輕笑,或殷勤勸酒。
廳堂外,則站著幾名彪形大漢,抱手而立,視線不時掃過全場。
而為首的那人身形筆挺,倒有幾分官家氣派。
“咦~”
沙裡飛眼睛一瞪,“這不是奉平那小子麼?”
當年在陝州,盧康以己為餌返鄉,吸引眾多賊寇,因為某些原因,雙方曾同走終南古道,二人對這盧家的護衛統領很是熟悉。
見其模樣,沙裡飛樂了,“這小子,就愛拿派,出門腳上還穿官靴。”
說著又看向裡面,嘖嘖道:“那不是盧家那二小子麼,原來跑到了濟南城,瞧這意氣風發的模樣,還真讓他們東山再起了。”
當然,二人也只是感嘆一番。
對方鹹魚翻身,他們又豈是吳下阿蒙。
即便盧康在,也不放在二人眼中。
“二位爺,二位爺!”
說話間,就見方才龜公急匆匆跑來,堆滿諂笑,臉上汗珠滾滾,腰彎得幾乎貼到膝蓋,聲音帶著十二分的惶恐:“二位爺恕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給二位安排了外堂的座兒!掌櫃的說了,請您二位移步頂樓的‘聽濤閣’,那是咱們樓裡最清靜也是觀景最好的雅間兒。”
沙裡飛“嗤”地笑了一聲,“呦,你們眼力還不錯麼。”
李衍則面色平靜,只微微頷首,並未多言。
他心中雪亮,知道進了這燕門分舵,遲早會被認出。
上到頂樓的聽濤閣,果然是窗明几淨。
雕花木窗外,大明湖的粼粼波光盡收眼底,晚風習習,吹散了樓下的喧囂。
雅間內陳設雅緻,燃著清雅檀香,龜公小心翼翼地奉上最好的茶水、時令瓜果,這才如蒙大赦般退下。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醬紫色杭綢褙子、年約四旬,風韻猶存的婦人扭著腰肢走了進來,臉上掛著親熱又不失分寸的笑容,一雙眼睛彷彿帶著鉤子,在沙裡飛身上溜了一圈,最後精光內斂地落定在李衍身上。
她揮手讓身後跟著兩個小丫鬟離開,又轉身關門,這才滿臉微笑,恭敬拱手道:“奴家煙波樓‘錦屏’,金燕門齊魯舵主,見過李少俠,沙大俠。”
“有勞了。”李衍微微點頭。
“李少俠哪裡的話。”
她一幅自來熟的模樣,親自斟茶道:“早就接到蘇長老飛鴿傳書,這是您二位要的東西,都在這兒了。”
說著,從寬大的袖筒裡摸出兩個封著火漆的信箋,雙手奉上。
李衍眉頭微皺,“這麼多?”
錦屏忙道:“回李少俠話,是兩封。”
“上面那封厚的,是關於濟南府左近以及齊魯江湖道上這半年來明裡暗裡的風聞訊息。下面那封薄的,才是您特別交代的,關於……泰山那邊的。”
“蘇長老說了,您必然用的上。”
“哦,蘇前輩果然考慮周到。”
李衍稱讚了一聲,隨後拆開厚厚的信封。
但見紙上密密麻麻全是用蠅頭小楷記錄的條目,顯然是經過整理。
錦屏也在一旁耐心解釋道:“最近齊魯道上的事,最緊要一條,便是‘開海’。”
“自朝廷開海禁,設港口,沿海的幾家大商會,尤其是登州、萊州那邊新起的‘漕海聯合船幫’和‘東魯商行’,手筆大得嚇人。花重金、許厚利,將齊魯道上許多成名高手、乃至一些隱居多年的老前輩都請了去坐鎮。”
“有的是給商隊押貨護船,防備海外強梁;有的是派駐在新建的工坊區、倉庫區看護重地。如今濟南府本地,地頭蛇們的日子不好過嘍,高手流失,地盤上也經常有些外來的過江龍鬧騰。”
“連這濟南城邊上的碼頭,糾紛都比往年多了幾成,爭水運的、爭倉儲的、爭保鏢生意的,整天打打殺殺。”
沙裡飛摸著下巴,嘿然道:“那幫海商倒是捨得下本錢。嘖,金子鋪路,高手招安,看來在海上沒少掙錢。”
錦屏點頭附和:“沙爺說的是。還有幾樁零散的,比如‘濟南五虎’的老二被不明人士在黃河渡口截殺,至今沒找到兇手;嶗山清虛觀下院新來的監院和本地幫派起了衝突,最後是玄門插手擺平的;以及最近一個月,運河上有怪事,說是有幾艘夜航的糧船半夜見著水鬼了,整船人嚇得魂不附體……”
“都是些捕風捉影的訊息,奴家也記下了,給李少俠您做個參考。”
李衍快速瀏覽著剩下的條目,都是些幫派爭鬥、仇殺、新奇外來人物的零星記錄,暫時看不出直接關聯。
他將厚卷軸遞給沙裡飛細看,自己則開啟了那份關於泰山的薄卷。
而錦屏的聲音,則壓得更低了些,“至於泰山……”
“李少俠,非是咱們不上心,實在是那裡不同別處。玄門重地,歷代帝王的封禪之所,自有規矩法度,連濟南府的衙差和暗哨,等閒都不敢靠近岱宗坊,更別說深入那些道觀宮宇雲集的核心區域了。”
“咱們燕門在此地的眼線,也只能在外圍打探些風色。”
她略作停頓,整理思緒:“但據收集到的情報來看,有三點異常。”
“其一,岱廟守衛比往年森嚴了許多,多了些不認識的道士值衛,香客進香規矩也嚴了。其二,近兩三個月,有幾位在民間頗有威望的老道士、廟祝,或稱閉關,或稱年老回鄉靜養,忽然間就不見了蹤影,換了新人主事,都是些生面孔…”
“其三,也是最蹊蹺的,便是半月前開始,泰山腳下的岱宗鎮和紅門一帶的客棧、茶攤子,開始流傳一種說法,說夜裡有時能聽到泰山深處隱隱傳來如擂鼓又似雷鳴的轟響,震得窗欞微動,彷彿地底下在搞什麼大動作。”
“有人傳是天兵天將在演武,也有人說是泰山府君老爺震怒……這事兒玄乎,無憑無據,但傳得挺廣。”
泰山府君將換人!
李衍立刻想到了二郎真君在法界兩界山前給他的情報。
看來上面果然有問題,但要弄清,估計要親自去一趟。
想到這兒,他將情報收起,又看向錦屏,面色凝重道:“還有件事,本不想麻煩您,但事情有點急…”
說著,將經過講述了一番,“關於此事,金燕門知道多少?”
提到孔掌櫃,錦屏臉上的職業笑容頓時收斂,顯出幾分凝重和欲言又止。她下意識地朝門口望了一眼,揮手示意兩個丫鬟退到門外廊下守著。
錦屏聞言,臉色也變得嚴肅,“李少俠,這事兒奴家確實知道一些…但水太深。”
“衍聖公暴斃孔家祠堂,孔掌櫃昏迷在旁,因為祠堂有人指證他與衍聖公孫子孔尚安結下了大梁子,所以案發後,孔尚安一系的人立刻就咬死了是孔掌櫃行兇報復。”
李衍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結仇確有其事。但……僅僅因為這個,就敢在重兵把守的孔氏宗祠內下手殺當代衍聖公?未免太過牽強莽撞。”
“還有孔掌櫃沒死,是不是有其他人發力?”
“李少俠您慧眼如炬。”
錦屏點頭,看了看周圍,嘆道:“其實說起來,都是為了這衍聖公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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