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血與蜜糖
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七天,是十三歲那年在枯黃的果園中度過的。
那時的我以為信仰是堅不可摧的磐石,也還不知道,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如此鋒利。
鋒利到可以如此輕易地剝開一個人的人生。
家鄉的枯萎病如瘟疫般無聲蔓延,果園裡的橘樹一棵接一棵地褪去綠色,葉片燒焦似的捲曲。
父母早已放棄,整日坐在昏暗的屋裡,等待著與其他果農一樣的命運。
但我沒有。
就在果園裡那棵最老的橘子樹下,我祈禱著。
一天、兩天、三天……
我的膝蓋陷進泥土,嘴唇因為缺水而皸裂。
第四天的時候,我聽見鄰居的哭聲,他們決定燒掉果園,搬去別處。
第五天,哥哥試圖把我拉進屋子裡,說我瘋了,高高在上的偉大神明又怎會俯下身聆聽我們這種卑賤之人的祈禱。
第六天,我幾乎已經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眼前只剩下一片枯黃。
第七天的黃昏,當夕陽浸透天空,祂來了。
並非鎮裡教堂彩窗上描繪的那位溫柔慈和的婦人,而是一道溫暖如陽光般的存在。
我望不見祂的面孔,但我能感受到那抹落在我身上的,如母親注視熟睡孩子般的目光。
“為什麼堅持?”祂的聲音如同清風吹過果園。
“因為這些樹是我家的生命,”我啞著嗓子回答,“我不相信神會坐視一切死去。”
於是陽光拂過枯萎橘樹,乾枯的枝條抽出新綠,蜷縮葉片舒展如初,橘葉的香氣瀰漫在暮色當中,細小白花在枝頭綻放。
當我踉蹌著跑回家,告訴家人這個奇蹟,他們起初還不相信,直到望見滿園復甦的橘樹。
那一夜,甜美的果汁滋潤了我乾渴的喉嚨。
但當我第二天來到鄰居家的果園,期盼著同樣的奇蹟時,看到的卻只有一片死寂。
枯萎病依舊肆虐,越來越多的果農準備離開。
奇蹟,似乎只降臨在祂目光注視之處。
那時的我不懂,為什麼神恩煌煌卻又如此吝嗇,只施捨一滴,任由整片土地乾涸,只將這份特殊視為無上榮光,歸因於神的召喚。
那年秋天,當收穫的蜜糖桔裝滿筐籃,我告別家人,踏上侍神之路,決心將自己的一生,以及全部的虔誠,奉獻給那位拯救了我一家人性命的偉大存在。
……
三十年過去了。
我的頭髮已見灰白,臉上也增出許多歲月的溝壑。
我自覺足夠虔誠,可惜天賦有限。
哪怕就在與神明距離最近的主教區,沐浴在萬物之母的聖光之下,一萬多個日夜的虔心祈禱,也未能讓我更進一步,只在教會里某個偏僻的角落,擔任著一個小小的管事。
當然不會因此感到失望。
早已決定將一生都奉獻給那位偉大的“母親”,哪怕只能夠分擔祂耀眼光芒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縷,成為祂在凡間的代行者,我便已經滿足。
“摩恩牧師,請為南區的居民主持祈願儀式。”我接過造型華麗的流程單,上面用金粉寫著禱詞。
儀式上,我穿著綴滿銀線的典禮祭袍,帶領信眾吟唱,洪亮的聲音迴盪在瀰漫著薰香與蠟燭燃燒氣味的空氣當中,蓋過了從遠處貧民區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腐臭。
我望著臺下那些因飢餓而凹陷乾癟的身影,望著那一雙雙因信仰而充滿希望的眼眸,哪怕內心早已麻木,胃裡仍然一陣翻湧。
伴隨著口中已經重複過無數遍的禱詞,是愈發死寂的內心。
我知道,這場儀式的花費,僅僅是那些揮霍般點燃又丟棄的香燭,那些承載著簡陋食物的精緻器皿……足以讓王國邊緣的一個村落飽腹整月。
“主教們身上的長袍,要比佃戶的麥穗更金貴。”
我低聲自語著,不禁回想起前幾日親眼目睹的場景。
三位沐浴著神光,神權在凡間的代行者,比自己更靠近萬物之母的“大人物”,為了某場獻祭儀式的座位順序爭論了一整個上午,而同一時刻,城外的難民正為了一口麵包而推搡爭奪。
曾經無數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跪在教堂裡,向那尊沉默的女神雕像祈禱,回應我的卻只有自穹頂灑落的冰冷月光。
有一次,我負責調配一批救濟物資給某個受災教區。
我親眼看到,清單上原本充足的糧食和藥品,在經過層層“手續”和“管理費”扣除,抵達時已十不存一。
當我拿著最初的清單和最後的簽收回執,顫抖著衝進區域主教的房間,想為那些連祈禱都無力動作的災民發聲的時候。
坐在雕刻有精緻聖痕的昂貴木桌之後,那位向來以虔誠和智慧著稱的主教只是抬了抬眼皮,用一句話就堵住了我心中所有不忿:
“摩恩牧師,教會龐大的身軀需要運轉,一點‘潤滑油’是必要的。”
“你需謹記,有些時候,為了教會、為了女神,著眼大局,個體的犧牲在所難免。”
那一刻,我看著他身後牆壁上女神“悲憫世人”的聖像,只覺一陣眩暈。
我所侍奉的偉大存在,和他嘴裡的“女神”,真的是同一種事物嗎?
我學會了溝通聖光,引導神力,但和祂的距離似乎卻越來越遠。
女神已經很久沒有再顯現過了。
我惶恐地發現,自己似乎也早已不再期待祂的出現。
這讓我感到恐懼而無措。
忍不住在心中發出疑惑:
為何默許這一切?
還是說……您根本不在乎?
有些時候,我甚至懷疑十三歲時的奇蹟,是否只是高燒中的一場美夢。
但每年從家鄉運來的橘子,撕開橘皮時的香氣與果肉的甜美又提醒我,那一切確實發生過。
最靠近女神之處,似乎也是離祂最遠的地方。
……
當家鄉再一次遭遇枯萎病的訊息傳來時,我在教會里也或多或少有了點關係。
稍稍動用了些影響力,教會便派出了技術人員和最好的聖水。
不到兩週,災情就控制住了。
我決定回鄉看看。
馬車駛過熟悉的道路,兩旁依舊是熟悉的果園,但周圍的大片土地卻都被用石牆圍起,上面立著“私人領地”的木牌。
偶爾見到幾個陌生的果農,他們都對我畢恭畢敬,稱我為“大人”。
家裡的老宅已經擴建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大理石的門柱在陽光下有些刺眼。
招待我的,是家族產業現在的負責人,也是我的侄子。
他熱情而自豪地講述著是如何利用曾經“神蹟降臨”的名號,與我在教會中的關係,壟斷了當地絕大部分果園,如何讓其他果農“自願”放棄土地成為我家的僱農。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對財富和權力的渴望,卻唯獨沒有對神蹟本身,那株死而復生的橘樹的敬畏。
就像是我在教會里見過的,那些坐在高位的大人物。
“多虧了您,叔叔!教會的聖水一灑,枯萎病就馬上退去了!”他那張肥碩好似能擠出油的臉上堆滿笑容,“也不是什麼壞事,因為這場枯萎病,附近最後幾戶果農也把他們的土地賣給了我們。”
我讓他帶我去看當初那棵神蹟之樹。
作為神恩降世的體現,他們為它建了一座奢華的小神殿,規模不大,但裡面的擺設卻比鎮上教堂還要昂貴精緻。
那棵老橘樹就被圍在神殿最中央的祭壇之上,像西邊沙漠裡那些被精心打扮的木乃伊。
我走近細看,發現它枝條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更不用說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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