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李步蟾收拾妥當,在驛丞的恭送下,兩人再次踏上征程。
從清塘鋪往東,沿途皆山。
山連山,山接山,山疊山,山重山,山復山,山外山。
山上樹木幽深,官道穿行在山中,陽光從古木的罅隙中投射下來,將官道染成淺淺的綠色,如同夢幻。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李步蟾揹著書箱,在下面步行,大聲讀書。
這個時代的讀書,是真的“讀書”,必須字字誦讀,不可誤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牽強暗記,讀得多了,自然就記得牢了。
這叫“讀書百遍,其義自現。”
從梅城出門,轉眼已是第三日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算是漸漸熟悉了這個時代讀書人的生活方式。
昨天開始,他就試著向石安之請教,這位是正經八百的進士出身,就在眼前的資源,放在平時求都求不來,豈可錯過。
沒想到石安之雖然沒有拒絕,卻不教他八股制藝,而是讓他讀唐宋名家古文。
“且住!”
李步蟾剛讀到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便被石安之打斷,“孺子,你知道就這第一句,歐陽永叔最初是怎麼寫的麼?”
李步蟾垂首聽教。
石安之騎在驢背上,指點著四周的峰巒,“環滁四面皆山,東有烏龍山,西有大豐山,南有花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諸山,林壑尤美……”
背到這裡,石安之垂頭問李步蟾,“比較最初這個開頭,你認為如何?”
李步蟾咀嚼著“環滁皆山也”,覺得口齒留香,“精煉,有力,就像一塊粗鐵,被錘鍊掉了雜質,變成了精鋼。”
“不錯,此喻恰當,”石安之點頭,“當時歐陽永叔寫成此文,張貼於城門求教,一樵夫見後,落下兩字評語,“囉嗦!”歐陽永叔恍然大悟,反覆錘鍊,方得此句。”
石安之聯絡到李步蟾,語重心長,“你的文章,第一個毛病,就是言之無物空空如也,既然空洞,無物可寫,你寫之做甚?”
李步蟾小臉一紅,昨日他給石安之背了幾篇自己的習作,前世的他八股公文寫多了,全是正確的廢話,這種習慣跟口香糖似的,沾上了就很難甩掉。
“現在我給你出題,你試著作文。”
石安之沉吟一陣,模擬了一個場景,“一條黃色家犬在官道上曬太陽,一匹驛馬飛馳而來,犬吠而馬驚,驛馬揚蹄縱步,將家犬踩死於蹄下。”
李步蟾認真地聽題,琢磨了一下,“有黃犬臥於道,馬驚,奔逸而來,踏蹄而死之。”
“下下!”
石安之搖頭,批評道,“如此臃腫,離生員尚有千里之遙!”
李步蟾毫不氣餒,“有黃犬臥於通衢,逸馬踏而殺之。”
“下下!”
石安之還是搖頭,“離生員尚有八百里之遙!”
李步蟾乾脆停下腳步,冥思苦想一陣,最後道,“有犬臥於通衢,臥犬遭馬而斃。”
“這個稍好,下中!”
石安之展顏笑道,“科場制藝,不過五百字,如你這般寫法,恐需連篇累牘五千字方可寫完!”
李步蟾躬身,“還請先生賜教!”
石安之笑容一斂,“此情此景,“逸馬殺犬於道”,六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