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的小瀛洲很美,落下的太陽剛好懸在宜兩亭的簷角下,像是掛著一顆耀眼的紅燈籠。
陳跡走在小瀛洲的石子路上,陳嶼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我陳家鹽號是個難纏的生意,和糧號一樣難纏。”
陳跡不動聲色問道:“你很瞭解鹽號與糧號?”
陳嶼嗯了一聲:“鹽號設大掌櫃一人,此人名為陳閱,乃我陳家旁支。他下面還有七個二掌櫃,有管賬的、有管人的、有管鹽引的、有管漕運官鹽的、有管灶戶的、有管鋪面的……還有管私鹽的,每個都不對付。你得小心些,莫要被這些老狐狸牽著鼻子走。”
陳跡疑惑道:“你我如今是對手,提醒我這些做什麼?”
陳嶼又隨手摺下一根柳枝拿在手裡把玩:“你雖然無法贏我,但若能將鹽號牢牢攥在手中,也不算白忙一場。那是幾十萬兩銀子的生意,除開每年交到族中的利,你自己還能截留下幾千兩銀子,足以保你榮華富貴。”
陳跡感慨:“你人還怪好呢。”
陳嶼哈哈一笑:“你光是理順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便需要三年光陰,等三年之後我已將糧號牢牢握在手中,高下立判。所以,我其實不必將你當成對手。”
陳跡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他與陳嶼告別,打算先擺脫這個有可能看穿自己身份的‘熟人’:“那便各憑本事吧,告辭……”
剛轉身,陳嶼卻又粘了上來:“急著走什麼,我還打算去你銀杏苑吃飯呢。”
陳跡一怔,此人怎的如此沒有邊界感。別人都告辭了,竟還不肯罷休。
陳嶼跟著陳跡一路進了銀杏苑,笑眯眯的對小滿打招呼:“小滿都長這麼大了啊!”
小滿一見陳嶼,眼睛便亮了起來:“呀,你怎麼來了?”
陳嶼隨手丟給小滿一枚銀錠:“此次回京匆忙沒帶什麼見面禮,自己去買些胭脂水粉吧。”
小滿歡天喜地的將銀錠收入袖中:“陳嶼公子人俊心善!”
陳嶼哈哈一笑:“我都曬脫皮了還俊什麼俊。”
小滿笑得露出小虎牙:“曬脫皮了也俊!”
陳嶼喜上眉梢,竟又摸出一枚十兩的銀錠遞給小滿。
陳跡無語的看向陳嶼,這位怎麼見誰都撒銀子?難怪先前小滿說陳嶼模樣俊秀,放眼京城也少見。
合著,小滿是在用看銀子的目光看陳嶼……小滿看銀子就是眼睛亮亮的。
陳跡看著小滿手裡的兩枚銀錠,沉默片刻,轉頭對陳嶼說道:“陳嶼公子人俊心善。”
陳嶼:“……”
小滿:“……”
陳嶼對小滿感慨:“三年不見,你家公子倒是多了幾分俏皮。”
他掏出一枚銀錠拋給陳跡,而後大大咧咧的拎起官袍衣襬,往石凳子上一坐,毫不客氣的招手:“小滿,倒杯茶來,渴死了。”
小滿眉開眼笑的應了一聲:“好嘞!”
陳跡總感覺今日不像是陳嶼來了自己的院子,反倒像是自己到了陳嶼的院子……自己的那些訊息,不會是小滿偷偷賣給陳嶼的吧?
他想開口喊住小滿,告訴她不用聽陳嶼的使喚,卻見小滿偷偷給他比劃了兩個手勢,一個八,一個二。
二八分。
趁著小滿燒水沏茶,陳嶼指了指身旁的另一個石凳子:“坐啊,別客氣。”
陳跡沒好氣的坐下:“你是還有什麼話沒說完嗎?”
陳嶼神神秘秘的湊近了身子:“你可知道,家主選你我為何如此慎重?”
陳跡搖搖頭:“猜不到。”
陳嶼低聲道:“因為他沒打算將家主之位傳給大伯,而是打算隔代傳給你我。”
陳跡一怔:“大伯官居戶部侍郎,又是朝中名滿南北的文人大儒,為何不傳給他?”
陳嶼似乎知道什麼卻又諱莫如深:“且不提此事。我再給你介紹介紹鹽務,免得你兩眼一抹黑,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闖。”
此時,小滿端著托盤走出來,坐在一旁為兩人斟茶。
陳嶼拈起一隻茶盞湊在嘴邊吹了吹:“你可知我寧朝鹽稅的積弊有哪些?”
陳跡翻了個白眼:“你想賣弄就趕緊說,不要故弄玄虛。”
陳嶼放下茶盞,用手指沾了沾水,在石桌邊緣畫了個圓:“這是邊軍。”
他又在石桌靠內些的地方畫了個圓:“這是邊戶鹽商。”
而後,陳嶼在邊軍與邊戶之間畫了條線:“我朝最初頒佈‘開中法’,商賈運五石糧食去邊塞,可換取一張鹽引。一張鹽引則可以換取二百斤鹽,不用再額外繳納稅賦。漸漸地,大家用當時五石糧食的價格,定下了鹽引的價格,也就是四錢銀子。”
陳跡恍然,原來鹽引的錨定價是從這裡來的。
陳嶼指著‘邊軍’與‘邊戶’之間的那根線:“可糧食運往邊塞,損耗極高。於是有聰明的商賈依仗著背後的權勢,不再向邊軍運糧,而是直接向戶部繳納四錢銀子換取一鹽引。一開始大家都挺開心,朝廷得了銀子,鹽商得了鹽引,誰也不吃虧。”
陳跡凝視著石桌:“既然誰也不吃虧,積弊又從何來?”
陳嶼笑了笑:“後來,我朝內部白銀不斷開採,又有源源不斷的白銀從海外流入,銀子越來越不值‘錢’了。當時一鹽引是四錢銀子,這麼多年過去了,鹽引還是四錢銀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跡懂了,當時四錢銀子能買到五石糧食,可如今四錢銀子只能買到半石糧食。朝廷早該將一鹽引價格提到四兩銀子,可朝廷這些年還在以四錢銀子的定價賣鹽引。
他皺眉問道:“朝廷不管嗎?”
陳嶼笑了笑:“朝廷也想管,於是帝王家與朝臣之間出現爭端,甚至鬧出許多亂子。後來雙方各退一步,大鹽商一次繳納五十萬兩銀子,用以補償朝廷虧空。如此一來,朝廷得了銀子,鹽商與官貴們得了世襲得利的權力,這就是‘綱冊’四十六家世襲大鹽商的由來。”
陳跡敲了敲桌面:“但時間久了,朝廷還是虧的。”
陳嶼兩手一攤:“要是不虧,還能叫‘積弊’嗎?”
他話鋒一轉:“鹽稅積弊第二條,便是私鹽。如今官鹽產量就那麼多,早已不夠百姓日用,鹽價連年上漲。膽子小一點的鹽商,往官鹽裡摻一成私鹽,當做官鹽賣,據說還有膽子大的鹽商,敢往裡面摻六成私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