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蕊樓,入夜了。
陳跡站在燈火下翻看賬冊。
沈野醉醺醺的從二樓走下來,笑著說道:“難怪先前陳跡賢弟讓我去樓上避一避,原來是要對黃兄說那麼難聽的話。難為我還幫你寫信給那麼多鹽商……沈某可是在信裡寫得明明白白,二兩一張鹽引,沈某這下該怎麼收場喲。”
陳跡回頭誠懇道:“向沈兄賠個不是,但不論是沈兄喊來的鹽商,亦或是黃兄,在下事後會給一個交代的。”
“沈某不在意這些,反正鹽商們已經賺得盆滿缽滿,讓他們放點血也沒事,只要不讓沈某放血就好,”沈野拎著酒罈子:“但是陳跡賢弟的行事風格,似乎過於不擇手段了些,不像讀書人。”
陳跡平靜道:“在下本就不是讀書人,兵者,詭道也。”
沈野哂笑道:“上次來的時候連杯酒都不給,這次賢弟倒是準備了酒席,卻要讓沈某背上這麼大的罵名,賢弟的酒真是不好喝啊。”
可他嘴裡抱怨著,走出梅蕊樓時卻揮了揮手:“走了,明天再來。”
陳跡合上賬簿平靜問道:“沈兄不怕再被在下算計?”
沈野哈哈一笑:“陳跡賢弟違著心說了那麼難聽的話,沈某得來看看你要唱一出什麼戲啊。”
此時此刻,葉二掌櫃領著十餘名漢子來到梅花渡後門,值守的漢子攔住他們:“做什麼的?”
陳二銅有樣學樣:“好漢,我二人是陳家公子的客人。”
漢子目光掃過幾人:“主事的人進,其餘的留在此處。”
葉二掌櫃倨傲道:“爺們是提著銀子來做生意的,閃開。”
漢子看著面前的十餘人,卻面無表情重複道:“這梅花渡的東家不是你們能隨意招惹的,主事的人進,不然走。”
葉二掌櫃站在門前僵持片刻,忽然展顏一笑,回頭對身後的漢子說道:“你們留在此處,想來這梅花渡裡也不會有甚危險。”
漢子讓開身子,陳二銅領著葉二掌櫃直奔梅蕊樓,路上正好撞見踉踉蹌蹌往外走的沈野。
沈野站在路邊歪頭打量兩人,葉二掌櫃從他身邊經過時,下意識扇了扇鼻子裡的酒味,可沈野身子一轉,竟跟在兩人身後回了梅蕊樓。
葉二掌櫃加緊腳步,待他跨進梅蕊樓的門檻,他先仔細打量長桌後那幾位賬房先生,而後又看見陳跡手中拿著一冊賬簿。
陳跡見有人來,當即將賬簿合起:“這位方才見過,怎的又去而復返?”
陳二銅引薦道:“陳家公子,這是我們鹽號的掌櫃,小人將鹽引之事告知於他,他便立馬趕來見您了。”
葉二掌櫃客客氣氣的拱手道:“陳家公子,在下來買鹽引。”
陳跡翻著手中的賬冊:“規矩都知道了吧,四兩銀子一張。”
葉二掌櫃微微搖頭:“不,在下不拆著買,要用二兩的價,買三十萬張。”
“哦?”陳跡上下打量葉二掌櫃,半晌後淡然道:“不賣。”
葉二掌櫃眯起眼睛:“不賣?陳家公子先前不還說要賣嗎?”
陳跡將賬冊扔在身邊桌子上,慢條斯理道:“不過是個說辭而已。你說,我手裡的鹽引即便作價四兩銀子,照樣有大把人要,為何還要賤賣二兩銀子?”
葉二掌櫃鎮定道:“陳家公子說的是將鹽引賣給那些私鹽販子?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私鹽販子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陳家公子又何必與他們攪合在一起?豈不怕他們有朝一日人頭滾滾,把血濺在您靴子上?”
陳跡搖搖頭:“這位掌櫃倒也不必威脅在下,你既然來了,想必也知道在下能在八大胡同立足靠得是什麼。在下已經渾身是血了,不怕再濺上幾滴。再者說,你說買家是私鹽販子,他們就是嗎?我還說你是私鹽販子呢。”
葉二掌櫃心裡一凜:“小人可不是。”
陳跡微笑道:“掌櫃緊張什麼,我不過是隨口一說。怎麼樣,四兩銀子一張鹽引,買嗎?”
葉二掌櫃見與他說不通當即拱手道:“那便告……”
然而就在此時,他身旁的陳二銅忽然說道:“四兩,我們買一萬張。”
葉二掌櫃轉頭怒視陳二銅,低喝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陳二銅壓低了聲音:“葉掌櫃,這是大掌櫃的意思,請照做。”
葉二掌櫃啞然。
陳跡打斷兩人:“你們到底買不買?”
陳二銅看向陳跡:“買。”
陳跡笑了笑:“我又改主意了,四兩銀子,賣十五萬張,你們帶來的銀子應該剛剛好……還買不買?”
陳二銅猶豫不定。
陳跡揮揮手:“送客。”
陳二銅聞言,當即咬牙道:“買!”
陳跡對身後招招手,袍哥帶著二刀一眾幫眾,將七隻木箱抬來陳二銅面前:“清點一下吧。”
陳二銅掀開木箱,每一捆鹽引都解開麻繩,確定裡面是真鹽引才放下來心來:“陳家公子,我們的人在外面,勞煩放他們進來抬一下箱子。”
陳跡搖搖頭:“不必,我們的人幫你們抬出去。”
袍哥對幾名手下揮揮手。
陳二銅再次拱手:“告辭。”
沈野靠在一張桌子上,眯著眼睛看向陳二銅與葉二掌櫃離去的背影:“陳跡賢弟,能上趕著花大價錢買走這些鹽引的人,定是想置你於死地的。”
陳跡站在門檻處沒有言語。
袍哥在一旁拿出菸斗,慢悠悠的塞滿菸絲。陳跡回過頭來對袍哥說道:“把鹽引、賣鹽引換來的銀子,還有鹽號賬冊一併裝車送去陳家,明天應該用得上,走了。”
袍哥應了聲“放心”,而後將煙鍋湊到燭臺上點燃,猛吸幾口,再吐出一口青煙來。
他看著繚繞的煙霧裡,陳跡的背影有些模糊,像是在和他記憶中的那個陳跡慢慢重合。
……
……
葉二掌櫃壓著怒氣走出梅花渡,一群漢子抬著箱子往城外走去。
待離開八大胡同,他轉頭看向陳二銅:“陳閱什麼意思,這四兩銀子一張的鹽引,我葉裕民這輩子都沒收過。老子想買鹽引,喊價三兩銀子,那些邊戶都得跪下來求我收走!”
然而就在此時,陳斌從衚衕的陰影裡走出來:“葉二掌櫃,大掌櫃叮囑,如今被那小子查到私鹽之事是早晚的事,想要屁股乾乾淨淨的,就得將你手下那些私鹽販子全都處理掉,該壯士斷腕了。”
葉二掌櫃面色一變:“狗屁的壯士斷腕,他陳閱算什麼壯士?憑什麼一出事先拿我的人開刀?”
陳斌誠懇道:“葉二掌櫃,咱們是有綱冊的鹽商,怎麼能與賣私鹽的有瓜葛?”
葉二掌櫃怒罵道:“放你孃的屁,這些年鹽號裡賺銀子,還不都是靠老子一趟趟運來私鹽摻在鹽號裡賣?不是老子,他陳閱的賬能幹淨?”
陳斌輕嘆一聲:“葉二掌櫃,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主家派了新東家來,咱們該把過去的事處理乾淨才是。”
葉二掌櫃冷笑:“怎麼,這些年私鹽一直是老子負責,是不是還要將老子一併處理掉?”
陳斌凝視著他,沒有說話。
葉二掌櫃轉身便往衚衕外跑,可他一轉身,卻看見身後抬箱子的漢子已經放下箱子,從腰後抽出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