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祿踉蹌跌出府試考場的硃紅大門,繡金錦袍浸透冷雨,癱在江州府院外的雨地裡,沾滿汙濁,渾身發抖。
“放肆!本公子乃江州府十大世家之子,爾等安敢如此待我!”
他面色煞白,尤自罵罵咧咧。
話音驟斷。
他倏然僵住,渾身戰慄,仰面望向蒼穹異象——
漫天紫霞翻湧如浪,竟飄落點點才氣凝成的雨珠。
遠處文峰之巔紫煙升騰,三千尺才氣瀑布自九天垂落,銀鉤鐵畫的文字在虹光中流轉生輝,恍若天河倒懸,
將整座江州城照得,煌如白晝!“這這是江行舟的詩.竟然如此可怕的異象?”
趙子祿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喉結在蒼白的頸間艱難滾動。那些墜落的才氣雨珠分明燙如熔金,卻凍得他三魂七魄都在戰慄。
“他成了江州府秀才案首,必一飛沖天.”
“而我趙子祿,堂堂趙府之子”
“卻成了落湯狗,遭人恥笑”
“前程盡毀!”
泥水浸透了趙子祿的錦袍,他恨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趙子祿眼底泛起猩紅,一股濤濤恨意如毒蛇般纏繞心頭。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紫氣漸散,餘韻猶存。
周院君負手而立,望著天穹的才氣餘輝,眼中震撼未消,良久方嘆道:
“今日方知,詩竟然能寫的如此大氣!”
他轉身望向府院內,江行舟考舍所在的方向,語氣肅然:“此詩非人力可及,乃天授仙才!”
“這已經超越單純寫景,上升到天人俯視人間之境界!堪稱,詩成泣鬼神之作!
歎為觀止!
不敢置評也!”
太守薛崇虎轉身之間,袖袍翻飛間帶起一陣文氣漣漪,對著滿座震撼的考官們,搖頭嘆道。
這一聲嘆息,道盡在場眾人對文道的敬畏。
別駕崔承業執筆的手懸在半空,欲抄錄這篇達府詩,墨汁滴落宣紙猶不自知。
主簿柳明川雙目微闔,唇間仍無聲默誦著那句“飛流直下三千尺”。
案几上,眾考官面前的硃砂硯臺早已乾涸,卻無人想起添水研磨。
滿堂肅寂,唯餘紫氣餘韻在樑柱間流轉。
眾位主副考官仍沉浸在方才那首《望廬山瀑布》的震撼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案上燭火輕晃,映得滿堂考卷泛黃,
“嘀嗒~!”
一滴燭淚墜在銅盤,驚破凝滯的時光。
周院君這才輕咳一聲,拂袖一振,持硃砂筆道:“諸位,該判其他童生的考卷了。”
“啊是極是極!”
崔承業慌忙提起袖口,取來另外一份考卷。
“趕緊判卷,勿要誤了時辰!”
眾人如夢初醒,各自歸位。
案上堆積如山的考卷。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尋常考卷上時,卻只覺索然無味。
方才江行舟那首[達府]之詩,《望廬山瀑布》的餘韻仍在他們胸中激盪,字字如珠玉,句句撼心神。
如今再看這些尋常詩詞文章,
絕大多數,竟如嚼蠟一般,毫無滋味。
崔別駕的硃筆,在一份考卷上徘徊三轉,“乙等”字樣終究沒能按下!判卷硃筆懸而未落,墨汁滴在紙上,暈開一片暗紅。
“唉”
不知是誰,輕輕嘆了一口氣。
見過滄海,如何再賞溪流?滿座紫袍玉帶的文官,再見過江行舟這篇詩詞此刻都成了被仙釀醉倒之人。
而那樽名為《望廬山瀑布》的瓊漿,此刻仍在他們靈臺之中.餘香繚繞,經久不散。
他們如何再看這江州府三百名赴考的童生詩詞?
此時再去判卷,
這對其他童生,多少有些不公!過了許久,
周山長指尖翻動卷冊,硃筆懸而未落。
忽而,一抹蒼勁字跡撞入眼簾。
“《重過柴桑渡》
三十年前渡,今來鬢已星。
江聲吞舊櫓,山色鏽殘釘。
偶遇刈麥叟,猶識少年形。
笑指沙頭鷺,說與故人聽。”
筆鋒如鐵畫銀鉤,墨痕似有金石之聲。隱隱可聽見一聲清唳穿窗而入。偏頭望去,窗外月色如銀,哪有白鷺蹤影?“好詩!好一個柴桑渡,好一個鬢已星!”
周山長精神微微一震,終於又看到一篇不錯的文章,指尖驀地一頓,青玉扳指在紙頁上叩出一聲清響。
忽地直起身,官袍帶起一陣風,驚得燭火搖曳。
他將考卷湊近燈焰,宣紙透光處,墨痕竟泛起粼粼波光.周山長眉間凝起一抹訝色:“此詩.竟隱有幾分‘出縣'的氣象?”
“哦!”
“此詩開篇,[三十年前渡,今來鬢已星]。此童生,至少也有四五十歲。”
燭影搖曳中,眾考官紛紛側目看來。
周院君緩緩閉目,細品。
不錯的文字!寥寥四十字,竟讓人半生風霜撲面而來之感。
“詩道真諦,不在工巧雕琢,而在神韻天成——”
周院君睜開眼,捋須長嘆,“這位童生一筆滄桑,竟比那些少年郎的錦繡文章更近‘出縣'之境!”
“非歷經滄桑者,寫不出這般沉鬱頓挫。”
硃筆輕挑,
糊名紙簌簌而落。
但見考生名冊上赫然寫著:江州府柴桑縣童生張遊藝,年七十有二。
周院君忽然笑了。
他拾起硃筆,在“張遊藝”三字上重重一圈。
“張遊藝?.這不是趙子祿被剔除後,被遞補進來的那名老童生嗎?
這老童生運氣好,府試第二題僥倖過關!
想不到這老朽竟有如此造化,這府試第三題,竟然發揮如此出色!”
主簿柳明川捻鬚驚歎,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好一個‘江聲吞舊櫓,山色鏽殘釘'!”
崔別駕拍案叫絕,“這‘吞’字如浪卷殘舟,‘鏽’字似苔蝕銅鐵,非親歷滄桑者,焉能道此!!”
周院君反覆吟詠三遍,忽覺喉間微哽,嘆道:“初讀似淡,再品方覺其厚。‘笑指沙頭鷺,說與故人聽’——看似閒適,細嚼卻見三分悲涼,七分超然,分明是歷盡浮沉後的大通透!”
“此子當取!”
滿堂朱紫盡皆頷首,一時堂上只聞衣袍窸窣,竟無一人反對。
“較之趙子祿那等恃才傲物的輕狂後生,這位皓首窮經卻仍篤志文道的老童生,更顯我江州士人風骨。”
周院君凝視捲上字跡,墨色蒼勁如虯枝,筆鋒間自有一股不屈之氣。
他略一沉吟,硃筆飽蘸丹砂,在考卷上重重落下:【錄取秀才】四字。
眾考官硃筆未歇,繼續判卷。
“這篇《柴桑懷古》亦是上乘之作!”
崔承業指尖輕撫紙面,但見墨跡淋漓處,字字皆有筋骨。
他微微頷首,硃筆在考卷上懸停片刻,終是落下一個鮮紅的“甲等第十”字。
糊名揭曉,墨香猶在——曹安!“江陰曹安?”
眾考官相視而笑。
“這位少年童生曹安,在府試三場中,誅妖救災策論如利劍出鞘,功績滿滿。經義策問若春風化雨,功底紮實。如今這篇柴桑詩,更是氣韻沉雄,盡顯才氣。
三場文章,竟皆入府試前十之列!”
“難得,難得!”
周院君撫掌讚歎,“這少年才俊能有如此穩健文風,實屬罕見。.今歲的江陰縣,出人才啊!”
硃筆擱下,更漏已過三更。
三百份考卷如秋葉般層層迭落,
其中二百份被黜落的卷軸黯然合攏,唯有一百卷被錄取,仍靜靜鋪展在青玉案上,映著燭火微光。
“諸卷已定。”
周山長揉了揉酸澀的雙眼,“然最終名次,還需統合三場試績,再做定奪。”
堂外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
“夜露侵衣,諸生且歸。”
周院君走到堂外,但見府院考舍中童生們靜坐如松,“明日辰時,張榜於江州府院大門前。”
夜風捲著殘葉掠過石階,一百個即將改寫命運的童生名字,此刻正沉睡在院君大人桌案的朱漆木匣之中。
考舍內窸窣聲漸起,眾童生們默默收拾筆墨考匣。昏黃的燈籠在廊下搖曳,將童生們的影子拉得細長。
有人指尖輕撫案上未乾的墨痕,似在與這座號舍作別;有人將謄錄的草稿小心折入袖中,如藏珍寶。
暮色漸沉,青石甬道上人影綽綽。
三百位童生們匆匆提著考匣魚貫而出,木匣相碰的輕響,混著此起彼伏的寒暄。
“諸兄,告辭!”
三三兩兩的身影在牌坊下作別,有人高聲道:“明日辰時,榜下再會!”
青石板上馬蹄聲碎,車帷內少年意氣難收。
江行舟、薛富薛貴兄弟、韓玉圭、曹安等一行人,乘坐一輛馬車回薛國公府的路上,轆轆聲響裡夾雜著少年們壓抑不住的雀躍。
韓玉圭斜倚錦墊,懷中猶自揣著謄錄的答卷,指尖輕叩窗欞應和著車輪節奏。
顧知勉掀開車簾,夜風拂過他眉梢的喜色。
這次府試的題目,對他們相當有利。
第一題太湖誅妖實戰,就是送分題目。他們跟隨江行舟在太湖誅妖,衝鋒陷陣,都誅殺了若干妖兵、妖民,戰績都是名列前茅。
第三題押中了題目,眾人足足準備了兩個月的對策詩詞文章絕不會差。
“唯有,第二題經義策問確實棘手.”
陸鳴摩挲著下巴。
卻見韓玉圭笑著搖頭,道:“怕什麼!大家都難,反倒公平,判分割槽別不大。”
車轅上的銅鈴叮噹作響,顧知勉忽然壓低聲音:“你們說我們這次會不會.全數登科?考中秀才?”
“若是全中,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韓玉圭從袖中抖出柄泥金摺扇,“啪”地展開,掩住上揚的嘴角。
眾人相視一笑,倒也覺得,並非沒有可能。
他們默契地望向馬車廂內,倚著鎏金憑几,閉目養神的江行舟。
此番江州府試,也只有江行舟一人,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府試最終排名.每一場都是甲等第一,誰與爭鋒!“江兄才氣貫虹,小弟提前道賀了。”
“韓兄說笑了,明日放榜,榜下再見!”
“明日恭候!”
翌日。
晨光初破,江州府院門前已是一片烏壓壓人潮。
“鐺、鐺、鐺~!”
“府試放榜——!”
上百名皂衣衙役穿梭如織,朱漆大門兩側高懸鎏金鯉魚燈,錦緞纏繞的榜架在晨風中微微晃動。
府學院前的街頭,人頭攢動,早起的商販支起甜食攤子,蒸騰的白霧混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糯米糰子剛沾了糖霜,就被眾童生抓走。
“讓一讓!讓一讓!”
眾童生們擠到人群的最前排,綢衫被露水打溼也渾然不覺。
遠處停著各世家的馬車,簾幕低垂,卻遮不住車內人頻頻掀簾張望的急切。
雷萬霆魁梧的身影踏上石階,手中硃紅榜文迎風獵獵作響。
“江州府試,甲等第一,秀才案首——”都尉聲如洪鐘,卻在唸到名字時刻意一頓。
滿場霎時寂靜,針落聲可聞。
“江行舟!”
三字落地,人群轟然炸開。
韓玉圭摺扇“啪”地收攏,曹安已被人群擠得踉蹌。
此乃意料之中,也無人驚奇!
昨夜下了一場才氣瀑布雨,江州府城內不知多少稚童、少年,從中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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