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縣。
薛國公府,老宅。
檀香在鎏金狻猊爐中嫋嫋。
茜紗帳下,薛玲綺斜倚繡墩,蔥白的指尖正捻著一支麒麟筆。
窗外竹影婆娑,在她月華裙上投下斑駁的墨痕。
“小姐.”
貼身丫鬟春桃捧著鎏金托盤,欲言又止,卻見薛玲綺正在書桌上,寫著一封鴻雁傳書。
燭花在纏枝銀燈臺上爆了個響。
薛玲綺懸腕提筆,羊毫在薛濤箋上洇開淡淡墨暈。忽聽得簷角鐵馬“叮”地一聲,抬眸望去,原是春風撞碎了月光。
窗外更漏聲碎,卻蓋不住她筆下情思——
「江郎如晤:新柳已垂絲,而君音書猶滯。
憶春歲琅嬛閣聽雨,妾與君共讀《詩經》時,雨打琵琶聲聲急.今閒翻《玉臺》至‘思君如滿月'句,忽覺西窗燭影,竟似君裁詩時長衫掠過的光.]素箋上未乾的墨跡,洇開一片江南煙雨。
她筆尖忽顫,一滴墨墜在“思”字末筆,竟似離人淚。
滿滿的思念、牽掛之情!自江行舟去了江州府後,她與江行舟每隔七日便一封書信往來。
她每逢入夜,只有看江行舟給她的回信,看看江行舟的詩,以解思念之心。
書信中,句句斟酌。
燭淚在越窯青瓷燭臺上凝成絳色珊瑚,青瓷燈盞裡的燭芯又短了三分。
自江行舟前往江州赴考,薛玲綺的案頭便多了本灑金冊子——每七日的家書,都被她按著日子細細收著。
夜深人寂時,她總要將那些信箋取出。
指尖撫過紙上,江行舟熟悉的字跡,彷彿能觸到江郎袖口沾染的松煙墨香。
有時讀到江行舟筆下驚豔的句子,竟錯覺軒窗外真有馬蹄踏碎霜華。
“大小姐,既然掛念江公子,何不去江州府見他?”
丫鬟春桃將鎏金托盤的新鮮瓜果放下,正撥著銀釭燈花,忍不住說道。
“傻丫頭!
少年血氣旺,只顧貪歡!我若去了,他哪還有心思讀書!誤了他府試,耽擱前程下一次再府試,便是三年以後!三年又三年,寒窗苦讀難熬。”
薛玲綺將狼毫斜插進鎏金筆筒,袖口落下的陰影恰遮住她泛紅的耳垂。
每當想到,琅嬛閣那日的情形.太羞臊了。
自那日一昔歡愉之後,她便清楚,自己若是跟在江行舟身邊,兩人定然是忍不住,沉迷其歡。
她可不想,兒女之情誤了江郎的大好前程。
“可細算時日,他應當早已考完府試了!怕是連秀才的鹿鳴宴,都已曲終人散了!”
春桃屈指細數,忽而輕呼道,“也不知公子考中沒?!”
“呀~!正是如此!”
薛玲綺眸中,霎時流光溢彩,宛若星辰墜入秋水。
“我們這便啟程去江州府尋江郎,順道探望我爹孃!.我縱使在江州盤桓三兩日,也誤不了他在府學讀書的正事。”
一艘朱漆雕欄的樓船,緩緩駛離江陰縣碼頭,順流而下。
江風拂過,船帆獵獵,船頭破開粼粼碧波,終在暮色四合時,穩穩停泊於江州府的繁華渡口。
薛玲綺與春桃,乘著薛家的樓船,在總管薛禮率著一隊精壯家丁護送下,順江而下,終至江州府。
船剛靠岸,便見薛國公府一群僕從在渡口肅立相迎。
江風獵獵,吹得眾人衣袂翻飛,卻掩不住薛家僕從的整肅氣派。
夜色漸沉,江州府薛宅內燈火通明。
丫鬟春桃挽著杏色衫袖,正立在廊下低聲指揮著眾僕從,從馬車內搬運箱籠行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與器物輕碰的響動。
薛玲綺蓮步輕移,入內拜見母親。
薛家主母見愛女遠道而來,喜不自勝,執其手細細端詳,眼中盡是慈愛之色。
“我的兒又長高了。
這眉眼愈發像娘年輕時的模樣,偏又生得這般標緻去歲及笄,眼看著,便快是出閣的年紀了!.娘這心裡啊,既盼著你早嫁良緣,又捨不得”
“孃親!”
薛玲綺耳尖倏地染上霞色,纖指絞著帕子垂眸,映得少女頰邊胭脂更豔三分。
母女二人執手相敘,一室溫馨,連窗外的月色都似柔和了幾分。
一個時辰後,
薛玲綺踏著月色來到偏院尋江行舟,
卻只見到薛家兄弟二人對坐弈棋,
四下不見江行舟蹤影。
她心下疑惑,跟薛富薛貴二人招呼一番,又轉去父親的書房求見,卻見屋內燈火寂然,案上一杯茶盞已涼。
正躊躇間,喚來一名管事詢問,管事低聲道:“小姐,老爺還在府衙未歸。方才還差人來喚了江公子過去,說是.有要事相商。”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更鼓聲聲,驚起簷下一隻夜鳥。
“哦?”
薛玲綺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案上鎮紙,聽得二人皆去了衙門,頓覺意興闌珊。
暮色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襯得書房愈發空寂。
她輕提裙裫,獨自坐在書房內薛太守的太師椅上。
薛太守的書房,有諸多軍機要務卷宗,素來是府中禁地,連薛氏兄弟都不敢擅入。
除了薛夫人之外,向來是無人敢進。
薛玲綺好奇的在父親大人最珍視的紫檀書櫃,翻了翻,找本書隨意打發時辰。
隨手翻開一卷《六韜》,卻見展開處,赫然露出一幅江州佈防圖——硃筆勾勒的箭樓輪廓,在黃昏中泛著血色。
她也無甚興趣,正欲合上書卷,餘光忽瞥見書櫃暗格處壓著一方烏木密匣。
漆面泛著幽光,鎖釦處未落鎖。
她指尖觸到匣蓋時,一縷沉水香幽幽散開。
掀開剎那,猩紅灑金箋刺入眼簾,硃砂題頭三字灼如烙鐵:【婚約書】
“這”
薛玲綺呼吸一滯。
泥金箋上,
薛國公薛崇虎與江御史江晏的私印赫然相對,墨跡已沁入紙髓。
自己的閨名與生辰八字竟列在“女方”項下,而男方那欄.“江行舟?”
她驚訝,猛地合上婚書,絹帕卻帶倒了案頭青瓷筆洗。
她指尖一顫,婚書上的硃砂印泥彷彿突然灼人。
“竟有此事?”
她喃喃自語,暗自思索,“為何,父親從未跟我提及”
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墨跡已有些褪色,卻仍能辨出兩家當年鄭重其事的氣象。
薛玲綺忽然想起什麼,眉頭微蹙,神情恍然:“莫非是後來江家出了變故,此事才被擱置?”
將婚書輕輕放回匣中,她卻覺得胸口似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鹿,“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這些日子她暗自擔憂的難題。
父親可會允許,國公之女下嫁江氏寒門?沒想到,父親和江晏御史,竟早給二人定下一門婚約。
“若沒有那場變故”
她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思緒飄遠,不由暗暗遐想,“或許,江家會在她及笄之年,便上門提親.兩家早就成秦晉之好。”
原來如此。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匣上紋路,她忽然明白許多事——
難怪,父親會將江行舟接入薛國公府中,難怪琅嬛閣的數萬卷藏書獨對他開放,難怪連最嚴苛的私塾老夫子都對他另眼相待。
“父親竟是.”
她耳尖微熱,“早將他當作女婿栽培!”
不過,
這份婚書卻是放在櫃匣中,再未拿出來。
她眸光忽而一定。
將婚書重新取出,端端正正擺在父親常批閱公文的紫檀案几上。
硃砂婚書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像是一句無聲的宣示——女兒已知曉此事!
更深漏殘,薛國公府的書房內燭影幢幢。
薛崇虎從府衙回來,披著一身夜露推門而入,忽地頓住腳步——
案几上,那封塵封多年的【婚約書】正靜靜躺在燭光裡。
猩紅灑金箋映著跳動的火焰,硃砂印泥如新。
“這是.”
他濃眉驟緊,粗糲的指腹撫過卷邊紙頁。
匣內完好,唯獨這婚書被人取出,端端正正擺在案几最顯眼處。
“誰動了老夫的書房?”
薛崇虎的聲音如沉雷滾過夜色,驚得簷下棲鳥撲稜稜飛散。
管事在門外,慌張躬身:“回老爺,是大小姐.她從江陰來了。.在書房候了您半個時辰.!”
“她可說了什麼?”
薛崇虎眉頭一跳。
“大小姐什麼都沒說。”
管事望著地上被拉長的影子,“只是臨走時,說她先歇息去了,明日再拜見老爺。”
薛崇虎聞言,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這國公府裡,敢動他書房的,除了夫人,便只有膽大包天的大女兒薛玲綺。
這封婚書在匣裡塵封多年——偏生叫這丫頭翻了出來。
想起薛玲綺那性子,薛崇虎額角又疼了幾分。
這丫頭自幼飽讀詩書,心氣比天還高,天賦比薛氏兄弟高多了。
猶記得在老家時,她與江行舟那小子因著書中見解不同,常常爭得面紅耳赤。最兇那次,險些磕碰到對方身上.在他印象裡,這丫頭性子烈,這些年與江行舟見面就拌嘴,就沒給過對方好臉色。
江行舟那小子也是個倔的,兩人針尖對麥芒,關係一直處不好。
薛太守低頭看著婚書上燙金的【永結同心】四字,嘴角抽了抽——這丫頭看到,怕是要把薛國公府的房頂都掀了!?
這些年他三緘其口,愣是沒敢在她面前提半個字。
“這丫頭看了婚書,可別鬧大小姐的脾氣”
薛崇虎摩挲著婚書邊角,聲音沉了幾分,“她神色可有什麼異常?”
管事仔細回想,搖頭道:“小姐進出,神色如常,連腳步都不曾亂過。”
薛崇虎眉頭卻皺得更緊。
薛玲綺越是這般不動聲色,越叫人心裡發毛。
罷了!
夜色已深,明天他再探探這丫頭的口風吧!
薛國公府後宅的院落裡,浸在夜色中。
青磚浸寒露,黛瓦斂月光。
江行舟踏碎一庭月色歸來,衣袂間尚凝著子夜霜氣。
他推開斑駁的小院木門,腳步忽地一頓——忽見茜紗窗上浮動著暖橘色的光暈。
他微微蹙眉,他那素來無人的屋子,今夜竟有人點燈相候。
“吱呀——”
門軸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江行舟還未來得及抬眼,一陣熟悉的少女清香便撲面而來。
緋色裙裾掠過視線,薛玲綺整個人撞進他懷裡,驚起他襟前未消的夜涼。
嬌軀溫軟的觸感,讓他呼吸一滯。“江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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