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萬里,無甚山脈,當空飛雪,注目遠眺,似雪成海。
積雪之厚,一腳踩下便至腳踝,滿目皆白,但雪中馬蹄車轍,血跡刀痕卻是不少……這段時日,草原明顯不少爭鬥搏殺。
一路向北,愈發嚴寒,趙無眠與觀雲舒的氈帽與羊皮襖上都沾滿雪沫,但兩人武功高強,自是無虞,完全不冷。
他們身處敵國,混在人群中,傳音入密悄聲交流,但聊的卻不是什麼家國大事,反而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貧尼送你的衣裳呢?”
“穿在裡面,羊皮襖套在外面,髒不了。”
“為何要穿?你打起架來,若衣裳破了,貧尼可不幫你補。”
“我還以為一直穿著,你會開心。”
“是很開心。”
“……你再這樣下去,就別說什麼勘破情劫了,我怕你越陷越深。”
“貧尼只說實話……而且越陷越深的人是你吧?”
“沒錯。”
聞言,尼姑眨眨眼睛,後害羞往下拉了拉氈帽,意圖擋臉。
雖然她用的不是自己的臉,只是易容而來的戎人姐姐面龐,稱不上多漂亮,可趙無眠看到她的神情,還是不免心動。
他說:
“我這個人很俗,喜歡的女子肯定是江湖第一等的美人,事實也確實如此,否則江湖也不會傳我風流……但我總覺得,哪怕你不漂亮也沒關係。”
“但貧尼就是江湖第一美人……”觀雲舒先昂首自戀一句,而後才側眼看他:“說的好聽,貧尼若容貌醜陋,第一次見面時,你定不願與我多做糾纏。”
“也沒錯。”趙無眠並未否認,後又道:
“但你天賦這麼高,若不是因為我,定然早就溝通天地之橋,加之你是洞文方丈的……真傳,我們還是會有所交集的。”
“然後呢?”
“總會互相喜歡上的。”
“嗯。”
觀雲舒並未反駁,只是雙手拉著氈帽,又側過臉龐。
她害羞了。
雪原盡頭不時有成群戎人策馬掠過,馬蹄匆匆,路過之後稍微停步,問了幾句也便當即離去。
即將打仗,正是抓壯丁的時候,戎人斥候一隊近百,分出二十人帶他們回營,餘下人馬則繼續在外刺探,以防朝廷伏兵。
大雪天氣,裹著白披風往雪裡一趴,天然遮蔽,只需數百高手即可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尖刀,因此不可不探。
這也是戎人還未即刻出兵攻城的緣由之一……因為他們真被燕王如此埋伏過,吃了虧,自然也便謹慎不少。
但趙無眠直到現在也沒看到一箇中原人,便知關外局勢已算火上眉梢,容不得尋常江湖人插足。
他轉而瞥向那騎在馬上的領隊戎人……也不知這傢伙帶他們去的地方是不是軍營。
雪梟也早已飛出關外,尋找軍營位置,若他跟著這批戎人毫無所獲,趙無眠也該另尋他路。
沙沙————
寒風吹動雪花,細雪落在碗中,融進熱氣騰騰的乳白羊奶中。
關外軍帳前,薩滿天裹著狼皮襖子,盤腿坐在火堆前,端著碗羊奶,兀自出神。
火上架著馬肉,灑滿了中原才有的調味料子,香氣撲鼻。
身著甲冑,背挎短弓的灰甲禁衛,帶著鐵面,單露雙眼,手提大刀,在營帳之間來回巡視,皆是人高馬大,兩米有餘的壯漢。
戎人粗獷,往常整頓,定要喝酒吃肉,載歌載舞,但此次調來攻城者,皆是精兵,軍紀肅穆,除了行走間的甲冑輕響,再無吵鬧。
踏踏———
腳步聲傳來,號稱黑鴉的草原大先鋒,手裡抱著一木箱匆匆而來,恭敬道:
“薩滿,凝血晶到了。”
薩滿天回過神來,將碗中羊奶一飲而盡,起身開啟木盒,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殷紅石塊,迎著火光細細打量。
火光映在石中,反射著五彩斑斕的熒光。
“成色不錯……西域滿天黃沙,環境惡劣比之草原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卻是不少。”
薩滿天將凝血晶拋回木盒,輕輕拍手,滿意頷首。
“煉藥去吧。”
黑鴨將木盒轉而遞給一侍立近衛,讓其帶給隨營巫醫。
江湖風風雨雨數千年,蕭遠暮不是第一個凝練內息的武者,如她這般不僅活下來,武功也登峰造極的案例雖然極少,但世上總不乏天之驕子。
薩滿天便是其中一位,這號稱‘凝血晶’的東西,料想便是他維持體內氣血內息平衡的關鍵。
黑鴉能作為先鋒率領十萬兵馬,在草原地位不低,但再高也不如薩滿天,低頭取盤為薩滿天割一塊上好筋肉,口中則道:
“無相皇那白痴,不老老實實坐鎮中軍主持大局,非要去找未明侯的茬,薩滿好心提醒,他還不領情,現在死就死吧,卻差點害了大局,為防高句麗軍心渙散,也只能瞞一天是一天……”
“他骨子裡是江湖人,誰也不信,只信自己的劍,只是這回,他的劍不如趙無眠厲害,技不如人,也是沒辦法的事。”
黑鴉嘆了口氣:
“不過無相皇的實力我認,未明侯即便能殺他,定也消耗良多,受傷不輕,此刻估摸還在什麼地方養傷,這驅狼吞虎之計……莫驚雪與未明侯當真會打起來?”
“不是驅狼吞虎。”薩滿天微微搖頭,語氣帶著幾分讚歎。
“趙無眠武功之高冠絕鬼神,但莫驚雪也非尋常武魁,他們搏殺,興許能分勝負,但不可決生死……殺他們的人,只能是我。”
薩滿天從沒指望趙無眠與莫驚雪能打個兩敗俱傷,頂多就是都受些傷,消耗不淺。
但這於他也足夠了……足夠他殺了兩人。
黑鴉微微頷首,他也不過軍陣將領,武功雖高,可心思主要都放在戰局大勢上,因此趙無眠雖然難纏,但與他並不對位。
殺趙無眠這檔子事,不歸他操心……他想殺的人是燕王。
他便希冀道:“薩滿難得來前線一趟,若想將莫驚雪,趙無眠都引來此地,定要露面,不如干脆殺了燕王,昭告天下。以您的武功,二三武魁,根本攔不住。”
薩滿天將馬肉塞進嘴裡,各色調料混雜著肉香在口內迴盪,細細回味,口中則道:“燕王不足掛齒,南朝十萬大軍,也抵不上趙無眠一人,更何況一小小藩王……你還是多提防趙無眠吧,他若來了鴉鶻關,今晚便可能出關割了你的腦袋。”
黑鴉回首四顧,彷彿趙無眠就在身後……但他身後只有來回巡視的精兵良將,便只是一笑。
“薩滿說笑了,我身處萬軍叢中,周圍皆是草原最勇猛的漢子,成百上千興許也打不過趙無眠,但一萬兩萬呢?殺了我,一樣有其餘人領兵攻城,吃力不討好,他怎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幹這蠢事?”
薩滿天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又聽黑鴉道:“兵法有云,攻其必救,燕王有個女兒,聽聞與趙無眠走得很近,這兩人當初在鶴拓似是同吃同住。”
“江湖更傳未明侯風流成性,這種小娘子,他定不會放過,那燕王便是他岳丈……”
“要知那小娘子的親孃死得早,只有燕王這一個親爹,枕邊風若吹起來,未明侯怕也不能免俗……所以薩滿當真不考慮考慮對燕王出手?”
薩滿天聞聽此言,卻是兀自出了神,他下意識摩挲著腰間的人皮鼓,
“親孃死得早……”
“不差,江湖皆傳未明侯有情有義,生擒燕王,至少能把趙無眠逼出來……”
黑鴉繼續長篇大論,但薩滿天卻沒注意聽。
他默然片刻,忽有人匆匆而來,小臂抬起,其上站著草原特馴的信鷹。
“薩滿,莫驚雪現身了!”
薩滿天回過神,抬眼看來,眉梢輕蹙,信使便雙手遞上簡訊。
他打眼一瞧,當即起身。
“莫驚雪毫不隱匿,那離趙無眠現身也不遠……”
話音落下,他已飛身離去,衣袍獵獵,牽動雪花飛舞。
黑鴉與一眾近衛仰首望著薩滿天的背影,不免輕嘆一口氣。
“薩滿為何便對這戰事毫無興趣……”
“若國師在就好了,若是他,定不避諱挾持燕王逼迫趙無眠。”
幾句話落,早已不見薩滿天的身影。
流民沒有馬匹,腳程相對定然緩慢,趙無眠本以為得走個幾天,但軍營位置卻近得出乎預料,不過入夜他們便到了。
能以戎人流民的身份直接來軍營自然最好,但哪怕來不來,趙無眠也有別的路子,不外乎或早或晚罷了。
趙無眠望著夜中火光點點,連綿營帳,暗道這麼近,以戎人馬速,不出幾個時辰便可兵臨城下。
現在純粹是在排查周遭伏兵釘子,所以才沒有即刻出兵。
帳內營兵前來交涉,嘰裡呱啦說了幾句,這才放行。
地上積雪早已融化,一片泥濘,但營帳之間的間距倒是不小,道路寬闊,外圍立著馬拒,營帳則附近大多拴著馱馬。
這些營帳不出一刻鐘便可整頓收起,由馬拉著,便可急行,靈活性的確不錯。
軍營遼闊,各有區域,側後方養著許多牛羊,戎人不會耕種,一旦入冬,除了掃秋風搶中原糧草,就只能吃這些牛羊。
當然,也不是單吃肉,囊餅與牛羊奶製成的奶製品也不少。
中途可見不少馬車,正在卸貨,有股濃郁的茶葉味。
草原沒有蔬菜,只吃肉蛋奶會得壞血病,痛風等,因此戎人補充蔬菜營養的法子之一便是往奶裡泡茶,做成奶茶喝。
因此茶葉在草原,也算是硬通貨之一。
卸貨工大都是戎人與綁來的中原苦工,其中還不乏江湖人。
只是他們皆戴著鐐銬,周圍還有戎人監視,想跑也跑不了,只能幹些粗活,勉強苟活。
馬車旁的營帳中則有談話聲,說的卻是中原官話。
“今年的茶葉,鐵礦,比之往年可多了幾番,為了繞過燕王巡查,我等可廢了不少力氣。”
“知道了,金子不少給你……”
趙無眠眉梢輕蹙,看向觀雲舒。
“平日走私也就罷了,現在打仗,他們也來?”
觀雲舒望著馬車上的商會標識,回憶片刻,才低聲道:
“燕雲崔家商會的標識,他們在燕王地盤,竟也膽大包天走私茶葉鐵礦?”
“燈下黑吧……但無妨,他們活不過今晚。”
趙無眠收回視線,便瞧那領隊將他們一夥人聚在一起,給每人發了碗羊奶與囊餅,讓他們就地吃飯。
走了一天,趙無眠也餓了,但聞了聞羊奶,只覺腥臭,囊餅更是冷硬宛若鐵石。
這他娘都能當磚塊了吧?
趙無眠將其放下,以他的武功,幾天不進食也無關痛癢。
他側眼看去,周圍戎人將囊餅泡進羊奶,狼吞虎嚥,趙無眠與觀雲舒便顯得如此突兀。有身著黑甲,小隊長似的戎人看向兩人,嘰裡呱啦問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