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徐徐落下,夜空漸漸昏暗。
鐺鐺鐺————
便是深夜,鴉鶻關內的打鐵聲依舊清脆響亮,爐火近乎成了街燈,赤紅火光一串串蔓延至鴉鶻關的街道盡頭,倒也亮堂。
高溫讓雪花離地不足一丈便被消融,化作雪水,地面灰黑冷硬,少有積雪。
身著甲冑的年輕小兵不時拉著板車路過,是往軍備營趕,內裡木箱則整整齊齊擺放著剛打好的兵刃。
整座城內皆已進入戰備狀態,即便戎人與高句麗的聯軍尚未逼近鴉鶻關,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就在路上。
距他們兵臨城下,恐怕也只需兩三天吧。
得虧平日朝廷往草原安插的細作也有不少,如此才可提前一小段時日做好準備。
趙無眠站在燕王府前,府邸周圍已算清淨,但依舊能聽得連綿打鐵脆響,念及此處,心中不免頓生幾分壓抑緊繃。
身後傳來細微腳步聲,蕭冷月來至他身後,小手撐傘,擋在他頭頂,輕聲問:“怎麼站在門口等燕王?就算他真成你岳丈,也無需如此畢恭畢敬吧?”
燕王的具體方位乃是隱秘,只有少數人知曉,那白袍小將顯然不知,只能先將趙無眠暫且安頓在府邸,待燕王自己過來尋。
“和燕王無關,只是咱們當反賊的,難得有打入敵後的機會,不得多看看?”趙無眠朝蕭冷月打趣道。
蕭冷月也露出一抹笑,但很快化作擔憂,“你當真要出關?”
“我不是喜歡被動的人,難道我當真要時刻待在關內當燕王的貼身近衛,讓薩滿天在關外安心謀劃?”
趙無眠抬手探出傘面,看著掌心落雪,看向蕭冷月,又笑了幾聲。
“除非燕王喚蕭冷月,如此,我才心甘情願討個護月使者噹噹。”
“那姨娘即刻就殺了燕王,用易容術取而代之,你別出關了,太危險。”蕭冷月的話不像開玩笑。
“姨娘在江湖混了一輩子,遇到的危險可不比我少,如此想來,等我進窺仙人,用奈落紅絲回到過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拐走領在身邊,不讓你入一點險境。”
“油嘴滑舌。”蕭冷月很有風情嗔了他一眼,卻也知趙無眠去意已決,轉身朝院中石亭走去,口中則輕嘆一口氣道:“去就去吧,以你如今的武功,哪怕遇上薩滿天與烏達木,便是打不過,全身而退也不在話下,而且姨也跟著……”
趙無眠跟在她身後,聞聽此言,道:
“江湖路遠,草原更是遼闊無際,若薩滿天來了關內親自行刺燕王,與我錯身而過,可便壞事。”
蕭冷月坐在石凳,望著石亭外的瀟瀟落雪,好似遺世獨立的雪中仙子,聞言她好奇看來。
“薩滿天在哪,我們可渾然不知,你又不可能一直待在燕王身側……有何決斷?”
“劍魁不是薩滿天的對手,可我一身武功大都習承姨娘,若您留在關內……”
“倒也不是說要姨當燕王的護衛,別看我對燕王岳丈岳丈的叫,可若姨當他護衛,我自個心底都不爽的。”
“只是劍魁不可能被薩滿天一招打趴,等劍魁與薩滿天搏殺時鬧出動靜,您趕過去馳援掠陣即可……一位武魁攔不住,兩位難道還擋不了?”
話音未落,蕭冷月已是美目瞪大,只聽到了一句話。
“你出關不想帶我!?”
她嗓音大了幾分,石亭上的積雪似都震落不少。
趙無眠過去給她捏肩,輕聲道:“姨娘也知道,如此最是穩妥,難不成咱們還要現在書信一封,往劍宗再搖幾個武魁?不提劍宗能不能在護佑出世劍的情況下分出人手,單是訊息一來一去,待他們趕來時,我恐怕已經從關外回來了……”
趙無眠所說自是不無道理,蕭冷月也知道,若三人傾巢出關,薩滿天趁這空檔行刺燕王,劍魁肯定攔不住。
但趙無眠又不可能真當燕王的貼身護衛,以他的武功,這完全是大材小用,便是普通士卒都知這道理。
但知道歸知道,不滿歸不滿。
“燕王死就死了,誰在乎他?”蕭冷月無情道。
這就是她的真實想法。
“可憐的岳丈,沒人在乎……但岳丈可真不能死,我答應了湘竹郡主,姨娘難道要把我教成不守承諾的人。”
“不守承諾,又如何?”
“今天騙湘竹妹妹,那我明天就會騙姨娘。”
“哦?怎麼騙?”
蕭冷月柳眉輕挑,表情似是饒有興趣,側目看他。
這張趙無眠從小看到大的精緻容顏,與他小時候所見到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薄薄輕抿的朱唇,挺翹的鼻樑,毫無瑕疵的肌膚,梅花般的眼眸,月牙似的黛眉。
但要說不同,其實還是有的,趙無眠覺得她比起自己小時候要更好看。
這興許只是心態上的不同。
趙無眠道:“姨娘更漂亮了。”
蕭冷月得意撩了下耳邊黑水般傾瀉而下的柔順長髮,自通道:“這是真話。”
“不,這就是騙姨……”
“?”
蕭冷月眼神一冷,抬手就去揪趙無眠的耳朵,後被趙無眠輕鬆躲開,甚至還彎腰一撈,將蕭冷月從石凳橫抱而起。
趙無眠笑道:“第一句是真話,第二句才是假話。”
蕭冷月被趙無眠抱起,微驚了下,後聞聽此言才白了他一眼,語氣平和催促道:“知道了,快放姨下來,你我還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趙無眠不放,而是意有所指道:
“過了這麼些年,姨娘容貌可毫無變化,我說你更漂亮,您就不曾覺得我諂媚?”
蕭冷月倒要看看趙無眠想耍什麼花樣,並未掙扎,反而抬手扶著他的肩膀,笑道:“女人就喜歡聽諂媚的話。”
“諂媚的話,大多都是假話。”
“你方才可說了這是真話。”
蕭冷月的臉靠在趙無眠的胸膛,可以聽到他鼓動鼓動的心跳聲,倒覺有趣與溫暖。
石亭外颳著風雪,一樹梅花朱白相間。
她從沒有依偎進男人的懷中,也從不知道,男人的懷抱可以如此暖和,令人安心。
尤其就是雪夜裡的男人懷中。
“是真話。”趙無眠微微頷首,垂眼望著蕭冷月,輕聲道:“心態變了,當然覺得姨娘比以前更好看。”
蕭冷月饒有興趣的俏臉當即僵了下,身子也開始緩緩發燙,後蔓延至脖頸臉龐。
她盡力保持平和,以防趙無眠看出不對,語氣帶著打趣似的疑問。
“哦?這是真話假話?”
“真話。”趙無眠緊跟著回答。
話音落下,石亭內外當即安靜下來,風雪聲傳入耳中,如此清晰。
蕭冷月眉梢眼角浮現幾分錯愕,再也維持不住面上淡然,心尖兒更是開始噗通直跳,連忙掙扎。
“你,你怎麼能對姨……你,你放我下來!”
趙無眠摟緊了她,此刻才附耳笑道:“瞧,我就是這麼騙姨的。”
“?”
蕭冷月表情又是一頓,後心底竟開始莫名其妙生氣,一股無名火蹭蹭蹭往上漲。
她胸脯不斷起伏,用力掙扎下來,在石凳上坐下,表情一片冰冷,盯著亭外的梅花,看也不看他,理也不理他。
這是真生氣了。
但趙無眠卻是一樂,剛湊過去準備開口說話,蕭冷月的視線便忽的看來,用眼神示意他,伸手。
趙無眠默默伸手,蕭冷月又用繡鞋拍他手,警告道:
“你不準騙我。”
趙無眠說:“全是真話,沒有假話。”
蕭冷月正在氣頭上,也不知有沒有聽懂趙無眠的暗示,她穿上繡鞋,站起身輕拍裙子,是聽得牆外有匆匆腳步聲,料想是燕王聞訊趕來。
她深呼一口氣,止住急促心跳,打量趙無眠幾眼,方才兩人玩鬧,衣物可是亂了不少,她便又走近為他整理衣襟。
“衣衫不整像什麼話……可別讓燕王看了笑話,你們聊吧。”
說罷,蕭冷月提著裙襬,腳步匆匆,去了府邸後院,一個人站在人工湖邊冷靜,待吹了半天冷風,她才恍惚想起趙無眠最後那話。
趙無眠說的含蓄,但她又不愚笨。
她望著人工湖內一輪藏在雲層的隱約銀月,出了神。
後院丫鬟望著急匆匆的蕭冷月,卻是看著她發呆。
不是因為覺得蕭冷月有問題,而是她白衣素裙站在湖邊,太過漂亮。
蕭冷月注意到丫鬟們的視線,這才恍然回過神,垂眼一瞧,透過湖面倒映。
看到她臉上紅霞,目似春水,朱唇緊抿,似有淺笑。
府邸大堂,點著燈火。
燕王早年天資絕豔,後被人打擊,鬱郁不振,但自從與燕王妃成親後,心魔已破,雖還不是武魁,可武功高絕,體魄強韌。
因此他雖已是年過花甲,卻仍算當打之年,面上看著也不過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面容俊朗,只是滿頭白髮,不免顯得憔悴。
“燕王。”面對岳丈,趙無眠主動拱手打招呼。
“未明侯竟會是你……”
燕王見過小時候的趙無眠,如今再見,不免多打量幾眼。
這些年,他未曾入京,還沒見過趙無眠,若非趙無眠在信中說他與洛湘竹有門娃娃親,燕王還真不會把蕭遠空和趙無眠聯想起來。
劍魁楚汝舟,也就是趙無眠的師伯抱著柄長劍,站在燕王身後,朝趙無眠微微頷首,輕聲問:“無相皇可是死了?”
趙無眠點頭,轉身從身後武器架取下一劍,拋給楚汝舟,“無相皇的離愁劍……我答應過他,要讓他的劍落葉歸根。”
楚汝舟抬手接過,神情啞然幾分。
“他是怎麼死的?”
“他的劍,不如我快。”
“是嗎……”楚汝舟將離愁劍出鞘三寸,眼中稍顯茫然。
趙無眠這話說的平平淡淡,可一想到他三度行刺無相皇,皆以失敗告終,如今三言兩語中,無相皇竟已然死在趙無眠劍下……
自己這劍魁,拿的可謂名不副實,這些年更覺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但茫然之餘,更多的是唏噓。
“當初本座還去京師,助你殺林公公,如今想來,他早已不是你一合之敵……這才過去多久啊?不足一年。”
趙無眠微微一笑,“不出多久,就要過年關了。”
楚汝舟微微搖頭,收劍入鞘,道:“你師父不少與宗門通書信,她說你曾想當劍宗宗主?”
“?”
正主就在眼前,趙無眠總不至於在長輩面前失了禮數,也便不好說什麼大話,隨口笑道:
“玩笑之語罷了……不過若師伯想退位讓賢,還是免了,我瀟灑慣了,不願費心思管門下這麼多事務。”
“我也一樣,當這勞什子的宗主,哪有坐船釣魚,習武練劍來的瀟灑自在。”
“您不會真要退位吧?”趙無眠聽這話,覺得不對。
楚汝舟微微一笑,“待此間事了再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