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三十年,燕雲,霜降。
趙無眠出生的這一年。
戎人每逢此時,皆會派小股部隊,繞過鴉鶻關掃秋風,雖大多都被燕雲鐵騎發現截殺,但燕雲太大,總有漏網之魚。
好在江湖內的民族義士也不少,每逢此時,皆有江湖人在燕雲邊關附近遊蕩,殺戎人……當然,燕王相應也會給予賞錢。
賞金獵人,也是一條江湖人討生計的路子。
但這些江湖事與一對剛成親不久的新婚夫婦並沒有關係。
他們不是江湖人,也不想當江湖人,只想平平淡淡過日子。
清晨時分,燕雲下著小雪。
一處平平無奇的村鎮內。
還未當和尚的洞文方丈揹著藥箱,在患者家眷感激的目光下,自一戶人家走出,伸手接了幾片雪花,看了看天色,撥出一口白氣。
他緊了緊藥箱細繩,用剛賺來問診費,去鎮西買了兩兩燒刀子與些許熱食放進懷裡暖著,才朝鎮外走去。
洞文夫婦剛搬來不久,住在鎮子外圍。
有條小河橫穿鎮子,他們家就建在河邊一處小山坡上。
雖是冷清了些,但搬著躺椅坐在院中,可看日升月落,觀雲起雲散,景色倒也不錯,令人心情開闊。
鎮外溪邊,放著洗衣盆與搓衣板,盆裡衣物泡在水中,盆旁雪中,卻是多了一道足印與馬蹄印。
足印一路通向山坡上的小院。
洞文愣了下,心底一凸,慌亂急匆,踉蹌一下,近乎手足並用爬上雪坡,來了院前,看見一匹神俊白馬被栓在門前樹下。
那馬見他如此驚慌,歪頭一甩,額頭撞在樹幹,樹梢積雪當即抖落而下,將洞文淋了滿身雪。
院中傳來清脆笑聲,洞文稍顯呆愣側目看去,一白衣女俠靠著躺椅,眺望澄澈天際,見狀側目看來,笑容燦爛。
他的夫人……一位素裙年輕婦人正為那白衣女俠倒茶。
洞文發上肩頭滿是白雪,他卻恍然未覺,只是戒備盯著那白衣女俠看,問:
“閣下是江湖人?”
白衣女俠端起茶杯,慢悠悠道:“是,我尋至此處,是想問你們一些陳年舊事。”
“我們不知道什麼陳年舊事,閣下找錯人了。”
素裙婦人將茶盤抱在懷中,神情稍顯畏縮,不敢插嘴,單站在一旁安靜聽著。
“這些年,我找錯了許多人,不差你們一家。”白衣女俠捧著熱茶,望著升騰白氣,微微一笑。
“但我知道,觀夫人的相公,祖輩曾是東海一帶的逐北盟出身。”
洞文臉色一凝。
“你是誰?”
“我姓蕭。”
洞文動容,與素裙婦人對視一眼,才定了定心神,
“聽說當年辰國太子蕭靈運被戎人軟禁在京師時,生了個女兒,名為酒兒……”
“是我。”酒兒抿著茶水,俏臉在杯中熱氣裡朦朧,眸間出神。
“太子殿下呢?”
“十年前就死了,我將他葬在青城山。”
“他怎麼死的?”
“死得像個江湖浪子,不像辰國太子。”
“您的孃親呢?”
“她在江南,和爹差不了幾年便鬱鬱而終,倒像是他們兩人約好了似的。”
洞文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單覺得酒兒作為亡國公主,命太苦,他又輕聲問。
“那您身邊便再沒什麼親人?”
“有啊,我這輩子遇見過許多不幸的事,我也無可奈何,但好在幾年前找到了我在江南的妹妹……她很漂亮,身體康寧。”
酒兒回過神來,談及此事,倒也豁達,單是一笑。
望著她的笑臉,誰又能知道,她毒質入體,也早已時日無多了呢?
洞文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不免動容。
畢竟他也已沒什麼親人,只剩下自己的夫人。
他輕聲問:“酒兒殿下想問什麼?”
“易翰唐在哪兒?”酒兒的語氣冷冽幾分。
易翰唐,當年帶著幾十萬東海水師倒戈辰國的東海水軍都督,逐北盟盟主。
也是許多人口中的‘易將軍’。
“殿下想報仇?”洞文一怔。
“他想天下一統,這才倒戈朝廷,我理解,但若非是他,爹孃不會流落江湖二十載不曾再見,我與妹子也不至於分離近三十年……你覺得,我不該找個公道?”
酒兒側眼望著洞文。
洞文不知這件事究竟誰對誰錯,也不知自己該不該說,單是默然。
院中氣氛忽的冷峻起來。
素裙婦人忽的走來,替洞文拍乾淨身上的積雪,雪化了些,洞文衣物也溼了一片。
素裙婦人捏了捏溼漉漉的地方,想脫下他的外衣換洗,洞文握住她的手腕,稍顯無奈道:
“我們現在談正事,不用換衣服……”
素裙婦人眨眨眼睛,‘哦’了一聲。
洞文又朝酒兒笑了笑。
“殿下見笑了,內人幼時染過風寒,沒來得及看病,所以有些……呆頭呆腦,是個毛丫頭。”
說著,洞文又不願酒兒看輕了他的夫人,連忙補充道:“但殿下別看她這樣,書畫一道,她可很擅長……給殿下畫幅畫,讓她瞧瞧你的水平。”
最後一句,他朝素裙婦人柔聲道。
素裙婦人歪了下臉,卻也向來乖巧,走進去,抱著畫板出來。
酒兒看出洞文這是想扯開易翰唐一事,但並未點破,而是提著青徐劍,來至樹下白馬旁,背對兩人,回首看來,如此擺了個很有江湖人風格的瀟灑姿勢。
“若畫得不好看,我可不給錢。”
洞文暗道酒兒殿下可當真是個好脾氣……可偏偏這樣好的人,世道卻不能對她也好一些。
畫罷,酒兒湊近打量。
“如何?”洞文得意問道。
自己夫人些許優點,在他看來,都是應該向天下宣揚的事蹟。
“栩栩如生。”酒兒收回視線,讚許一句,還真從懷中取出錢袋,遞給素裙婦人一錠銀子。
素裙婦人雙手託著銀錠,神情呆呆的,眼神卻在發亮。
夫婦兩人老老實實過日子,既不作奸犯科,也無甚武功,她賣畫,他問診,哪裡見過這麼大的銀子。
酒兒沒在乎這點小事,後朝洞文看來。
“還是不願告訴我,易翰唐在何地隱居?”
洞文得意表情微微一凝。
酒兒輕嘆一口氣,
“看在易翰唐是為天下蒼生,江山一統的民族大義份上,若他誠心悔過,那我既不會殺他,也不會動他的家人。”
“我可保證……畢竟我只是想要一個公道,他給了天下人公道,卻沒有給我們一家四口一個公道。”
洞文聞言,這才如實說了易翰唐去處……他的確知道,畢竟當年易翰唐隱居一事,是他們家幫忙打點的。
若非如此,酒兒也不會尋來。
酒兒微微頷首,翻身上馬,正欲離去,那素裙婦人卻雙手捧著銀子,連忙跑來,用力踮起腳尖兒,遞上銀子,小聲道:
“我,我的畫,不值這麼多錢,也,也找不開錢的。”
?
現在是在乎這點小錢的時候嗎?還真呆呆傻傻的……
酒兒搖搖頭,輕笑出聲,“留著吧,日後有了身孕,也好給娃娃多買幾件衣裳。”
話音落下,酒兒策馬離去,在雪中留下一行足印。
洞文夫婦站在一起,望著漸漸消失在雪幕中的酒兒。
素裙婦人懷裡還抱著畫卷,待酒兒離去才恍惚間想起,“她沒拿畫呀,這怎麼能算買畫呢?”
洞文回過神來,雖然酒兒不在乎這點小錢,可他們一家也不是佔便宜的人。
“銀子留著吧,等下次再見,還她便是。”
“恩……”素裙婦人抱著畫,應了一聲,回屋把畫和銀子都封裝起來。
洞文坐在院中,給自己倒了杯茶,想著酒兒與易翰唐的事,可片刻後,素裙婦人忽的腳步匆匆自屋內衝出來,提著裙子往院外跑。
“怎麼啦?”洞文站起身,轉頭望著她的背影,大喊。
“衣裳忘在河邊啦!”素裙婦人沒有回頭,也大喊回應。
洞文又原地坐下,嘀咕一句都多大人了,怎麼還毛毛躁躁的。
他從懷中取出油紙攤開,肉食香氣撲鼻,又將燒刀子放在桌上。
他不喜歡喝酒,但他的夫人倒是挺愛喝。
兩人當初成親時,也是將這一文錢的燒刀子當喜酒喝。
洞文想著多攢些錢兩,日後也便不喝這燒刀子了。
素裙婦人回來了,抱著搓衣板與水盆,哭得稀里嘩啦。
“你哭什麼?”洞文側目看來。
素裙婦人放下盆,抬手一指,哽咽說:“不知哪家的野狗,在盆裡尿尿!”
洞文側目看去,盆中的水果真泛黃腥臭。
“倒了再洗便是,何至於都哭了……”
“因為這是你的衣裳啊。”
洞文一愣,後默默起身端起水盆,將尿水倒掉,“我去洗吧,你歇著。”
素裙女子不歇……她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給洗衣裳的洞文畫畫。
雪落在她的髮鬢,肩頭,與畫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