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見有男人留這樣的髮型,連幹部都不這樣打扮。
他穿一件黑色襯衫,黑色卻亮堂堂的,袖口挽起,手腕上戴著好看的手錶。
老趙這次可謂是“盛裝打扮”而來。
心情十分激動。
這時,小丫頭的大哥怯怯地開口:“你放下俺妹子。”
趙傳薪意外的看了一眼他,倒是很聽話的將女孩放下,掏出煙點上,吐了個巨大的菸圈問:“丫頭,你姓啥?”
小丫頭害怕的退了兩步:“俺姓臧。”
趙傳薪似乎愣住,仔細打量丫頭。
半晌後,他又問:“你家有幾個兄弟?”
“俺,俺家有四個,俺是老三,剛說話的是俺大哥,站他旁邊的是俺二哥。”
趙傳薪表情很怪,好像有點激動。
他又問:“你家住在哪兒?帶我去你家找你爹孃。”
這些孩子平時很作,可見了陌生人立刻變得老實起來。
小丫頭在前頭走,趙傳薪後面跟著,她大哥二哥和一群孩子遠遠吊著。
路不平坦,小丫頭絆了個跟頭,趙傳薪就過去牽著她走。
很久很久以前,趙傳薪很小,那時候有個老太太就這樣牽著他“上該”趕集。
都說爺奶養孫子白疼,因為註定孝順的是父母不是爺奶。
孫子能記住翻山越嶺要去找的人,但記不住翻山越嶺惦念他的人。
然而時光在此時打了個對摺。
趙傳薪聲音溫和的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吭哧吭哧的說:“俺叫臧美靈。”
趙傳薪握著她的手一抖,然後蹲下去說:“你上來,我揹著你。”
小丫頭有些不敢拒絕。
男人揹著她慢悠悠的走,讓後面孩子能跟得上,讓她大哥二哥放心。
漸漸地,小丫頭不害怕了。
她聽趙傳薪輕輕哼唱著:就老去吧,孤獨別醒來,你渴望的離開,只是無處停擺……
她好奇問:“你是誰呀?”
“我是趙傳薪。”
“趙傳薪是誰呀?”
趙傳薪想了想說:“我跟你有親戚,我是你的小輩。”
“啊?”小丫頭愣住了,萬萬沒料到是這個結果。
趙傳薪對她說:“你家裡日子過的怎麼樣?”
小丫頭如實相告:“俺家加上俺四個娃,日子過的緊巴巴。俺爹說了,要去關東。可有人說,關東一些地方不讓去……”
趙傳薪知道,不讓去的地方自然是鹿崗鎮和臚濱府及下轄地界。
現在重農,山東人口稠密,人地矛盾突出,務農者都想去關外種地。
關外準備發展工業,鐵廠和煤礦多,意味著需要大量勞動力。關外地廣人稀,黑土地肥沃,莊稼長得好,隨便種也能活下去。
此處與關外隔海相望,無論坐船還是走陸地都不算遠。
另外就是氣候相似,山東人更容易適應關外氣候。
最後,就是前清時期為了實邊,大量將人口遷往關外。
有親朋在關外站穩跟腳,會帶動家鄉父老也前往關外,像是連鎖效應。
所以他們都想去關外。
然而此時的鹿崗鎮和臚濱府太過特殊,可以說還沒定性,所以不允許遷人口過去,即便遷入也要經過各種審查。
趙傳薪問她:“你想去關外嗎?你以後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俺想吃肉,以後俺要煉很多大油,燉菜俺就能放很多油。俺要種很多地,再也不用餓肚子……”
趙傳薪背後的臧美靈,忽然感受手背溫熱。
臧美靈疑惑,她歪頭打量,見男人的眼角有液體聚集,卻迅速蒸發。
她嚴重懷疑他掉金豆了剛剛,有一滴滴在了她手背:“你是不是也餓肚子?你餓肚子還能長這麼高?”
她覺得餓肚子才會哭,否則人怎麼會哭?
趙傳薪想起了他小時候,奶奶炒的土豆片,沒別的,全是油。
半盤土豆片,半盤油。
能吃上肉以後,即便她六十多歲了,奶奶還是無肉不歡。
她七十歲的時候,還能吃兩碗飯。
她窮怕了。
她到老了也還是一刻閒不住,彷彿偷得半日閒,後面就會沒糧吃。
她一把年紀了,冬天出門幹活在冰上滑倒,人老了骨質疏鬆難以痊癒。
好不容易恢復,又急著去幹活。
兩年摔三次,她再也沒能起來。
無論怎麼勸說,也擋不住她幹活的執念。
不幹活就餓肚子這個邏輯,已經深植骨髓。
趙傳薪是大孫子,一直嚷著要給她很多錢,帶她回老家看看。
結果前面混的不溫不火。
好不容易有錢了,她人沒了。
他直抽自己嘴巴子,掙個幾把錢?不如在她身邊陪她走完最後幾年。
小時候,奶奶去趕大集的時候,就是這樣揹著他的。
只有出了大集,才會把他放下,因為大集人多,她生怕孫子丟了,也擔心被人販子拐走。
臧美靈此時瘦的沒幾兩肉,長的也不漂亮,乾巴巴的,不像老的時候那麼胖。
她一輩子以胖為美。
她說:“咱們是親戚,俺家也沒有餘糧給你吃啊。現在俺捱餓,你要是多吃一頓,俺哥哥也要捱餓了。”
當地重男輕女嚴重。
寧餓著小女兒,不能餓大兒子。
趙傳薪感到喉嚨哽的厲害。
他乾巴巴的吞嚥了一下說:“要不你跟我走吧,這樣你家裡省下一份口糧,我家裡能天天吃肉。”
“俺不跟你走。”臧美靈哭了起來。
離開家的恐懼,蓋過了吃肉的誘惑。
趙傳薪趕忙哄:“好好好,你不跟我走,那你全家都跟我走,這樣就都能吃飽飯了。”
臧美靈說哭就哭,說不哭就不哭:“真的?”
趙傳薪重複道:“真的,咱們是親戚。”
臧美靈不太懂:“你跟俺們家是親戚?”
趙傳薪搖頭:“不,我就跟你是親戚。我能讓你家吃飽飯,但是你呢,你想要啥我給你啥。”
臧美靈疑惑:“那你為啥對俺這麼好?俺也沒什麼可給你的。”
趙傳薪說:“你給我的可多了。”
被給予的時候,趙傳薪察覺不到。當他成為給予者的時候,他看的清清楚楚。
原本身後的那群娃,此時已經走在了前頭。
他們時不時地回頭偷看,又生怕被發現趕忙轉過頭去。
就這樣,一直走到了臧美靈的家裡。
好寒酸的家,土坯加茅草的房子,房頂苫著厚厚地茅草防雨。
院子是籬笆圍的,是那種小棍,趁著有水分的時候編起來。
當地的樹早就在歷代砍沒了。
這東西不是防賊,是防止雞鴨鵝狗亂跑的。
可惜,如今院子裡什麼家禽家畜都沒有。
有個供雞下蛋的雞窩,裡面尚存幾根彌足珍貴的雞毛。
院子裡有個面板皸裂的黝黑漢子,抬眼瞧了瞧揹著臧美靈的趙傳薪,溝壑縱橫的老臉全是疑惑。
趙傳薪跟臧福生開門見山:“我想帶你們離開。”
臧福生可不像臧美靈那樣好說話:“去哪兒?你莫不是想騙俺?”
趙傳薪看看他編的柳條土籃子,想起了沿途枝條几乎都被折光的柳樹。
又看看家徒四壁的房子。
他哂然:“你還有什麼值得我騙呢?”
這話把臧福生給問住了。
半晌,他吭哧癟肚的說:“指不定你想騙俺們家幾個孩子,指不定你是柺子。”
的確,他家裡幾個孩子,或許還值些錢。
屋裡兩人敘話。
門口,臧美靈趴門框偷看偷聽。
外面院裡,一群孩子圍的滿滿當當。
趙傳薪從兜裡掏出一把票子,這是第二套錢幣,還有糧食統購統銷的糧票。
票子按在桌子上後,趙傳薪看著臧福生:“這都夠買你一家老小了吧?”
他又從兜裡掏出兩摞大眼珠子金幣:“這是四十個金幣,在過去合四百塊大洋。”
趙傳薪又將一根金條拍在桌子上:“你再看這個。”
臧福生看的直吞口水。
屋裡光線黯淡,有些瞧不清。
他湊過去仔細看,沒敢伸手。
趙傳薪將東西一推:“看,上手看,好好看看。”
臧福生聞聲再不客氣。
先點票子,然後拿大眼珠子金幣咬,最後又掂量金條。
嚯……
貨真價實。
臧美靈跑了進來,甩著袖子說:“爹,這下咱家是不是能吃上肉了?”
“吃什麼肉吃肉,有錢也得先緊著你倆哥哥,他們還得娶媳婦兒。”然後又看向趙傳薪:“俺瞧著你是打俺們家美靈的主意吧?”
趙傳薪冷笑。
他咬牙切齒的說:“她不願意離開家裡人,但我只與她有親戚。所以,沒辦法,只能把你們都帶走。”
他還記得,他大舅爺是個很涼薄的人,官兒迷。
他二舅爺是個廢材。
他小舅爺,也就是臧美靈的弟弟一肚子壞水。
或許一切都變了。
或許,人非故人,但此時趙傳薪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衝臧福生的一番話,無論趙傳薪給他多少錢,臧美靈也必然受苦。
她是臧福生唯一的閨女,她註定是被犧牲的那個。
臧美靈打斷他們對話,眼睛閃閃發光問:“爹,這麼多錢,咱們就吃一頓肉吧,俺就吃一片,剩下都分給大哥二哥和小弟。”
臧福生重男輕女,並非藏著掖著。
可臧美靈沒生氣,眼中猶有希冀。
臧福生嘆口氣:“人家這是要帶你走呢,你還吃什麼肉?”
臧美靈哭了:“俺不走。”
怒氣直衝天靈蓋,趙傳薪霍然起身:“給你三個選擇。第一,你全家搬到臚濱府。第二,你全家搬到鹿崗鎮。第三,你全家去西北有個叫天上飛的地方。第四,你們全家跟我走!我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選擇。”
說罷,趙傳薪轉身就走。
臧福生被震懾住。
即便是村裡的幹部,也沒眼前男人的氣勢。
按照此人意思,這是選擇題,不是填空題,由不得臧福生自由發揮。
臧美靈顛顛地跑出屋子,想看看那個親戚要去哪裡。
結果一出院子,就不見了那人身影。
晚上,她聽見爹孃在屋裡商量。
“那人啥意思?”
“怪的很。”
“啥意思?”
“說不上來。”
兩口子嘀嘀咕咕。
起初商定的話題是信不信那人。
可兩口子發現人家給的是真金白銀。
暫且算可以信任。
他們又開始商定去哪兒。
走是肯定要走的。
西北,他們肯定放棄。
據說那裡全是黃土。
現在三選一,他們將四個孩子叫進屋,問他們想去哪兒。
仨小子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臧美靈說:“咱們跟著他走,他去哪咱就去哪。”
此時的百姓毫無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