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悲大懼
“小福,那裡有個小壺。”
他趕緊跑過去把那隻斑駁的凹坑處處的黑鐵小壺撿回來,對著沒有蓋子的壺口聞了聞。
“這個味道……是酒吧?”
“我聞聞。”她說。
他把壺遞給他。
“是酒。”她小聲說,眉眼低垂,“我爹以前很愛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和我孃親……”
他拿著酒壺的手僵了一下,瘦弱的手腕甩出極大的力道,酒壺飛出很遠……
她愣了愣,驀然而笑,指了指那慘兮兮的小鐵壺,“小壺,這裡有個小福,小壺!小福!”說完又指了指他,兀自笑得沒心沒肺。
他也想學她,卻忽然想起,他不知道她的名字。
問過的,她說她沒有名字。
——
世上踏入修行之路的生靈,大體就是三類,人族的武者是一類,諸多獸族通靈者是一類,妖怪精魅是一類。
妖精們生而有靈,即可修行,數量比之獸族通靈者要多些,它們天生地長於遠離人世的山澤荒野,尤其是一些遠古遺蹟兇險絕域中最多,或者由某些死物而生。
也有例外,一些本身便是生靈的草木之類通靈之後,往往也被視為妖精。
綺瀾藥園與獸欄,偶爾也買賣一些妖精,多是修為低下,實戰用途寥寥,幾乎只是家財萬貫的富貴門庭才願意花錢買來只為賞玩。
趙不雅第一次去周氏千草園的時候,奇花異草尚且好說,還有著十幾只多姿多型大大小小的妖怪精魅,著實讓他震撼,後來又去了李家的獸欄,也是一樣的新鮮。
有人曾言,源兵也是妖精,因為源兵亦是由死而生。
——
坐在床頭的李璨,讓雲往有種自己的小屋都被照亮了的幻覺,就像暗室得明珠,澄天挑金霓。
曾經有個叫做宮如靜的旅人說:美者美己,亦美天地。
地圖這廝,附庸風雅,卻也的確有幾分見識!雲往心中想。
“看,我沒騙你吧?”雲往樂呵呵道,然而心裡卻在‘瑟瑟發抖’,他知道,某一刻終會到來,而且已經近在咫尺。
李璨握住他的手,感受著他的脈搏,看著他緊閉的眼睛,睫毛在微微顫抖。
她的眼裡是濃蜜一般的暖意,笑容不由自主的綻放,然後好像生機不絕一般,一直那麼笑著,永遠不會枯萎。
好一會兒,她轉頭看著雲往,笑意不減,“他睡得倒是蠻好……我知道,他常常做噩夢的。”
雲往嗯了一聲。
李璨的笑容忽然凝結了。
因為她突然發覺他的本源已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這還叫沒事?”她緩緩地說道,渾身顫抖,好像全部的氣血都在往頭上湧,剛剛哭過的她眼眶通紅,目光鋒利,像是要破籠而出的受傷猛獸。
任誰都能看出她是在死死壓抑著憤怒,目光變得越來越冷,直寒到雲往的內心最深處。
雲往被看得頭皮發麻,心中悚然,只得偏移視線在趙不雅身上。
他不該怕李璨的,李璨也不可能在他這兒翻騰出什麼浪花。
但他就是怕,因為愧疚,因為趙不雅成了如今這個樣子,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儘管又不可否認的是,沒有他,趙不雅絕對會比現在糟糕得多。
他嘆息一聲,“我想過在見到你的時候,就第一時間告訴你的,可還是沒下定決心,反正你早晚會發覺,一如此時此刻。”
他好像一瞬間老了幾百歲,神態疲憊。
“李璨,我盡力了,真的。”
李璨的目光軟了下來,隨之即來的是深重的無奈,她緊緊握著他的手,“我相信你……可他醒來後,會怎樣?”
雲往鬆了口氣,“他不是一個輕易就會被挫折打倒的人。”
“可他還只是個孩子。”李璨淚眼婆娑,好像遭此大難的是她自己似的,“當他知道自己變成這樣……他得多難過啊。”
雲往反駁,“從來沒有人敢把他隨便當成一個孩子,包括他自己,如果他知道你這麼說他,他會不開心的。”
李璨不置可否,只是深深凝望著他,她又想起了前幾天,他說他要娶她。
她把那一天視作自己降生至今最幸福的一天,哪怕那只是個玩笑。
雲往欲言又止,他知道,李璨相信他,而且大抵已經把趙不雅的本源缺失視作不可避免的正常折損了。
他卻一直對換天石抱有懷疑,如果自己不把前前後後來龍去脈跟她說清楚,就等於是騙了她,而她又極有可能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跟換天石有所接觸而瞭解一些情況,到時候自己可就難做人了。
“有話不妨直說。”
雲往神色凝重,“他的本源雖然已經極少極小,可就是那麼點兒的本源,其力也遠超過世間絕大多數武者,你還不知道他的本源有多強。”
李璨眼中煥發出清麗光彩,卻又一瞬黯淡,“如此說來,豈不是更讓人痛心?我已經知曉鶴風所發生的一切,其中,有過一場數千源劍同出一澗的天地盛景,更知道那千劍之主便是不雅,想來,現在不雅已經失去了那份力量了……如果他沒有遭此橫禍……你說呢?”
千劍趙不雅的事情,知道的人著實不算少,而且隨著時間只會越來越多,不過除了親眼見證過的,以及足夠位高權重有確切情報來源的,大多數還是會覺得只是謠言,以訛傳訛罷了。
畢竟過於驚世駭俗。
雲往沉默。
“不過也算是個好訊息了,這些話可用不著猶豫。”李璨道,“所以,你一定還有別的話要說吧?”
“是啊……事情是這樣的……”
……
“這樣啊……”李璨喃喃,“不管怎樣,她與不雅無親無故,還跟你有深仇大恨……儘管如此,她還是救了不雅對不對?”
“對,但是……她以救人為偽裝,奪取了不雅的本源,也不是沒可能,何況她以不雅的性命作要挾,擺明了就是她一定要“救”不雅,我覺得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為了自由,而且她也說了,她會去取,從現在來看,她所取的,便是不雅的本源……我是真沒想到,是這樣一個救法,也是我不夠謹慎,錯信了她,讓她有機會動了手腳。”
“那你到底有沒有真憑實據能證明她本來可以不必奪源就可以救人?”
雲往老臉一紅,“沒……沒有。”
“如果她沒有要挾你,你用你的辦法,會不會比現在好?”
雲往一臉慎重,冥思苦想一番,“換了我的辦法,最壞也不過如此,但這個最壞的可能性,絕對不大,充其量也就是需要花費更多時間而已。”
“本源之傷,有耽誤時間這一說法嗎?”
“沒有,說來也巧,那顆換天石就以這個詐我來著。”雲往搖頭,此時此刻的他,像是戰戰兢兢犯了錯的學生在面對授業恩師的訓導,關鍵是他還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誰讓我有愧於人呢?他自嘲地想著。
“真是一筆亂賬,這麼說,懷疑只是懷疑,說到底,她為了自由,挾持了不雅,然後她救了不雅,也毀掉了不雅,而就算讓你來,比現在更好的可能性不小,最壞也不過如此,所以,她是有錯,可是……等不雅醒來,再聽他怎麼說吧?”
“好。”雲往沉重的聲音發僵,他大概知道李璨“可是”後面的話。
“雲先生,謝謝您,真的,謝謝。”她的眼睛清澈,像新雨晴空。
雲往愣了一下,似乎是始料未及,既是不適應李璨突如其來的禮貌,也是沒想到她這樣驕傲的姑娘會第二次道謝,而且是這般鄭重其事。
他露出一絲苦澀笑容,“不必。”
他還是覺得有點兒內疚,因為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一個鐵的事實,那就是事情雖然做成了,卻遠遠沒做到完美,趙不雅丟失的本源,是天底下最強的天賦,絕無僅有。
這一刻,雲往再次覺得自己非常像個人,就是這無能為力的滋味兒太難受。
我確實是個人啊,他想。
李璨突然大怒,伸手指著雲往的鼻子,“可是歸根結底還是怨你!你早把她放了不就好了?!本就是你不對的事情!簡直是混賬!你也夠傻的,枉活了那麼大歲數!她說不讓你看你就不看著啊?你也不知道提前問一句治好之後會不會和之前一樣啊?你就那麼放心地讓她肆無忌憚地對待不雅啊?你個老糊塗!氣死我了!要不是你勉勉強強還算有點兒功勞,我拼了命也要扇爛你的臭臉!”
一聽這話,雲往忽然就笑了,因為他此刻心中居然分外輕快起來,如果李璨一直那樣不溫不火的,他反而難受的要命。
被罵幾句,內疚感少了許多。
李璨看著突兀而笑的雲往,呆了呆,“犯賤啊你……”
雲往的嘴角咧開更大了。
這才是李璨嘛。
李璨感覺雲往可能有病,也是啊,一個歲數至少三四百歲的老傢伙,腦子裡帶點兒毛病,一點兒也不為過。
怎麼之前就沒發現呢?她大為不解。
她不再看雲往,只是靜靜守著趙不雅。
雲往摸出一條小板凳,坐下,跟她一起守著。
本以為罵完這一通後,酣暢淋漓,心情會好很多,但李璨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好像更不開心了。
她忽然覺得很委屈,不過好像雲先生才是那個應該委屈的人?她想著。
雲往對她向來很不錯,會寬容她的一切刁蠻任性,會認真聆聽她說給他的話,不會覺得她無禮,也不會覺得她煩,好像他才是她真正的父親。
可她方才卻罵他罵得那麼重。
“對不起,雲先生,我知道,人力有盡時,變數無窮盡……我只是很難過……不過幸好還活著……”
她趴在趙不雅身上,嗚嗚咽咽。
雲往默默走出小屋。
他發現自己不是很喜歡這麼懂事的李璨。
——
女子猶然罵罵咧咧無休無止,看到雲往出門,她立刻住嘴,剎那站在他的面前。
“我也要進去。”她恨恨地說。
雲往搖搖頭,“你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去。”
他看著她,那靜靜的溫和的目光,忽然讓她覺得脊背發涼。
雲往真的生氣了……可關我什麼事?我不過罵他幾句而已!
“那……”女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氣勢驟降,“那……等他醒來再說?”
“你是在問我嗎?”雲往輕挑了一下眉毛。
女子心裡一顫,繼而覺得很沒面子,忽然想起某事,她高聲道:“便是八部兵狼多出一部“盡”訣,成了九部,你也不過是暫時逞逞威風罷了,少給我臉色看!等我……”
她看到雲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半心虛,怕雲往真的暴起下死手,她暫時還真不是對手,另一半,自然是為了趙不雅她也不願跟雲往動手。
不到萬不得已,雲往其實也是真心不想跟她動真格的,他們倆要是打起來,必然是天崩地裂的局面,爆裂逸散的源氣激盪,少說也能把一整個兒風過原給翻覆掉,而風過原之大,已有名國十分之一。
“我等他醒過來。”女子說著就“落荒而逃”,那一襲寬袍大袖的紅衣在黑夜中分外醒目。
她沒說完的話是:等我把那幾千源劍全部提升至如我一般的升龍境,一紫冕下也要自嘆不如,小小綺瀾更是彈指可定!
雲往坐在小院兒裡,無事可做,隨手取出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書名《第三神將》。
信手翻開。
“劍姬如夢,百年芳華,明雪天舞,戰靈絕代……把明雪寫的這麼好……早知道,當年就該把地圖的書都收藏起來。”
很久以前,他覺得那個大名無人不曉卻被姬明雪起了“地圖”綽號的人的書很無聊,並非針對,他覺得所有書都如此,而且他向來覺得那些身上帶著書卷氣的人很不討喜,他怡然自得於做一塊石頭、做一個沉浸於廝殺與進境的小兵,閒來無事與戰友們一起喝酒,聽他們天南地北的大吹大侃,就是他最大的消遣。
讀書?那得多無聊才喜歡讀書啊?
而今,他捧著那人唯一遺留下來的著作,哭得淚溼書頁,悲得肝腸寸斷。
“嘿,石頭,你可真不能不把我的書當回事啊!哪怕象徵性的表示一下尊重,隨便拿一本,也是可以的嘛,你想啊,我也許哪天離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沒人陪你喝酒了,你還可以看看我的書!”那個半點兒書卷氣都沒有的卻寫了太多風靡碧荒的遊記小說甚至是幻想小說的人對他發出極度誠摯的建議。
當時的他只是沉默著,點點頭,後來也真的買了一本,只花了一個子兒,裝訂極爛用紙極差不說,還內容殘缺錯字頻出,哪兒哪兒都彰顯著落拓寒酸,比起某些經大能之手用天材地寶製成的“金玉書”,堪稱天壤之別。
他不是沒錢,只是真不愛看書,又極其遵守著自己的原則:錢不能亂花。
買來之後他從沒看過,甚至覺得放在自己的界裡都嫌佔地方。
現在他後悔了,悔得想以頭搶地。
“讀書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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