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悲大懼
小院兒中,陸成依然睡著,像是院中從來都有的一色景,不論王見濤柳子爍乃至換天石,就是村民們都見怪不怪了,他們也都知道那是雲往新收的弟子,而且是沉浸在了難得的修行心境中,皆稱好福氣。
李璨也在來此之後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他,她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這個老劍樓裡打雜的,突然就到了雲往這裡,而且看樣子,還成了武者,細細感知,而且是源氣純厚天賦極好的那種。
心裡說沒有半點兒唏噓,那是假的。
雲往的本事,她自認為清楚得很:傳說中的真真正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完成八聚的武學通天的無敵大聖者,除了千年前最強亦是整個紫歷一千八百年間最強的曲正道,便該是他了,縱橫綺瀾多年,對聖之戰,從無敗績,豈是說著玩的?
陸成的最初資質,她是真的清楚:一個廢物,一個比廢物還廢物的無敵大廢物,除了路邊攤上賣的那些不會說不會想的死的描彩木偶,便該是他了,與木偶相比,他唯一的優勢,就是他是活的。
大聖教大廢,然後大廢一步登天,真是一樁聞所未聞的奇事。
——
黎明時分,風從原上來。
李璨走出小屋,坐在雲往身邊。
紅衣女子也立即出現在小院兒裡,像是頭一次見到李璨一般,眸光流轉,打量個不停,還嘖嘖不已。
雲往無動於衷,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須要水落石出,拖也沒用。
李璨卻是真正有興趣地看著紅衣女子,左瞧瞧右瞧瞧,夠漂亮,自是不必多說,也夠厲害,因為她完全看不出她的境界深淺。
就這樣,一個明豔絕麗,如星月璀璨,一個妖冶柔媚,如禍世精魅,互相看來看去,居然都像是在認真欣賞著一件合乎心意的物件兒似的。
長髮飄飄的紅衣女子展露笑顏,一雙紅色眸子眯起來更顯得纖長,她終於開口,而且一開口就是挑釁意味十足,“看來看去,也就這樣嘛……”
李璨不理會,只是看雲往,眼中充滿了疑惑以及深藏眼底的戾氣,“怎麼回事?哪兒來的這麼個玩意兒?一會兒我跟她打起來,打不過的話,你會不會幫我?”
雲往一拍額頭。
“會幫,但是,能不能不打?”雲往的語氣中飽含著商量的誠懇。
雖然雲往沒有明說,但李璨已經知道自己不是眼前女子的對手。
李璨低頭,一手抵住下唇,想了一會兒,“那就不打,等以後我修行有成,再打不遲——你說呢?敢不敢等等我?”她又看向那個讓她分外惱火又有些許沮喪的不知高學本事有多高的女子。
紅衣女子似乎早有預料,所以並不覺得李璨這分明有找死意味的話有多麼稀奇,而她也自然不會跟她打,就算打,也絕不會把她真傷著。
為什麼呢?因為在趙不雅的記憶中,李璨那一笑,她也看得真切。
他把她當朋友,她把他當遙遠的最親密者。
真的傷了她甚至殺了她,以趙不雅的性格,他肯定會跟自己不共戴天了。
也許誰也走不進他的心,但這恰恰也並非多麼讓人難過的事情。
大家都得不到,總好過……被人搶去!
是的,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爭得過李璨,那一笑,讓這個修為不高卻容貌絕美的小娘們堪稱她的大敵了。
“就怕等了一百年,一千年,你也還是摸不著姐姐的衣角啊,哦,你應該活不過一千年。”女子面露惆悵之色,彷彿在感嘆自己過於強大,讓對手望之不及更別提什麼迎頭趕上,故而寂寞如雪了。
李璨輕笑,是時,天地濯輝。
原是日出。
之後的日子裡,兩人誰也不理誰,視若無物,曾對趙不雅說“其實你很孤僻的,只是外表顯不出來而已,我呢,跟你一樣孤僻,但要讓我整天待在一個地方,不出三天,我就要瘋了”的李璨,每天都守候在趙不雅身邊,心如止水,一點兒都看不出“要瘋了”。
只是李璨可以隨意出入陪伴趙不雅,讓紅衣女子氣得牙疼——當然不是真疼。
放在曾經的時代,她也稱得上是頂峰人物了,這種層次的生靈,搬山倒海輕而易舉,個個都有百戰無敵之姿,升龍之境,絕世之能,已不可以尋常度之。
豈會牙疼?!
——
王見濤和柳子爍多日痛飲,心中壓鬱痛去大半,終於停下爛醉如泥,恢復常態,一身氣勢更加凝實,境界更加穩固,除去殺伐所帶來的裨益,大多還是來自於雲往的救治之功。
二人已經得到來自周厚端的訊息,便如他們之前設想過的那般,周厚端要他們安心等待趙不雅醒轉並無礙之後,徑直前往西豐城即可,雖然並沒有說戰事如何,但兩人心中都對周厚端以及自家軍力充滿了信心。
一切算是落定,二人便也有了心情對著那邊一動不動的陸成品頭論足嘖嘖稱奇,王見濤說這小子現在是天才了,以後的修行之路那就是妥妥的順順當當,哪怕沒有太多靈物輔助也不會有什麼問題,簡直就是奇蹟,而且跟他一樣是火源,說不定以後還可以指導他一下,柳子爍說這小子模樣俊了不少,以前還有周掌櫃開口保媒,現在怕是用不著周掌櫃,就會有無數女子對他青眼相加了,何況他還有了光明的武者前途,更別說雲往弟子這一顯赫身份。
總之就是一句話:時來運轉。
而且轉得相當得狠非常得猛,足以羨煞天下,包括王見濤和柳子爍。
就這樣平平淡淡波瀾不驚著又過了幾日,雲往開口定音,說是不出兩日,趙不雅就該醒了。
王柳二人喜不自勝。
自稱“趙雅”的紅衣女子更是樂不可支,無時無刻不巴望著那個她日日夜夜思思念唸的少年走出來。
李璨卻走了。
那天晚上,李璨跟雲往並肩站在蒼茫的風過原中,身邊是一陣陣急風,它們彷彿在催促著什麼抱怨著什麼又或者是惱怒著什麼。
她哭得很兇,眼淚鼻涕的,很不像她。
雲往很無奈,因為自己不管說什麼都勸不了,只能在一旁陪著,等著。
他知道,這可能是這個十八歲的姑娘這一生中最後的悲傷時刻了。
大哭過後,李璨開始絮絮叨叨。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那時候看著他靜靜躺在床上,我就想陪他,他愛的,不會是我,也不會是李不俗,更不會是那個自稱趙雅的玩意兒,我看得出來她連人都不是,那雙紅色的眼睛,那麼好看……我以後一定把它們剜下來……”
“……”雲往無言。
“如果你說不要這樣,那我這次可以聽你的,這樣我們以後兩不相欠,如何?”李璨笑得很狡猾,又很疲倦。
“你還知道你欠我啊,就這樣就想把這筆‘買賣’了結了?那我也太虧了,你去問問別人,誰敢在我這兒一次次肆無忌憚?而我還次次對她笑臉相迎每次都陪她聊天?”
“那我說句謝謝,總可以了吧?我知道的呀,你是最好了,怎麼會貪圖回報?”
雲往沉默。
“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李璨腳步輕快,圍著他轉圈兒,嘴裡說出一連串兒的沒有終點的謝謝。
雲往無奈點頭,“好了好了,就這樣吧。”
李璨一個急停,站在雲往面前,眼淚又下來了,“我轉移不了我的注意力,我心裡都是他……”
“在愛情上,你怎麼這麼扭捏,等他醒來,好歹試一下啊。”
李璨搖頭,目光哀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跟他是不可能的,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我喜歡他,他太符合我的心意了,見到他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喜歡怎樣的人,我甚至以為我不會有喜歡的人。
後來的時光裡,我也越來越覺得,他就是我想要的那個人。
他跟我很像,我們都曾是孤兒,唯一的區別是,他遇見了周厚端,我遇見了他。
我砸過很多場子,打翻過無數武者,名國的王宮藥園都糟蹋過,唯獨他的房間,我猶豫了一年才終於敢進去,他永遠不知道,其實那天的我,內心有多麼緊張不安。
那次,我也說了很羞的話,但我害怕被拒絕,所以以開玩笑的方式說了,令我難過的是,他接受了。
我不喜歡他在這樣的事情上開玩笑,因為這本就意味著那個最可怕,但我不怪他。
我不管她是誰,也不管她用什麼方法奪走了我的不雅,更不管她是死是活,我李璨,喜歡趙不雅,所以我佩服她。
我永遠記得那天,他的眼睛,那麼寧靜的哀傷,那麼深沉的失落,那是不會重複的感情,我曾在另一個人眼中也看到過,那是我的母親,她至死,也不願離開那個男人。
就這樣吧……
我要走了,我要離開名國,我要去看看所謂的綺瀾。”
雲往嘆息一聲,“真的不與他道別嗎?”
李璨沒有說話,轉身沒入了浩蕩原中,就此離去,如同她與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悄無聲息。
雲往看著夜幕下起伏不定的風過原,神色黯然,心想:唉,真是天意嗎……千萬不要成為第二個明燁啊。
——
趙不雅終於醒了。
王見濤,柳子爍,紅衣女子,雲往,四人都在他身邊坐下。
其中王柳二人最是開懷,不必多說。
紅衣女子最是謹小慎微酥酥糯糯一副小心翼翼不敢開口說話深怕出什麼錯兒的樣子,而且目光閃爍,只是偶爾才會去瞄一眼少年,哪兒還有當初那般豪氣沖天的“姐姐”模樣,也幸而是李璨已經走了,否則她無論如何都得硬著頭皮端架子,怎麼都不能讓自己的大敵看輕了。
而云往則是最雲淡風輕的。
“知道了?感覺怎麼樣?”雲往輕聲問道。
紅衣女子正襟危坐如臨比李璨還大的巨敵,王柳二人也是面露苦色。
趙不雅笑笑,臉色慘白,就像那個曾與他短暫同行的陳湛庭,“知道了,我都沒想到能活下來,很好了,很好了。”
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豈能不知?
包括雲往在內,四人都大鬆了一口氣,只是雲往最不動聲色而已。
趙不雅接著道,“還是很累,要不,你們先去忙吧,我想,再睡一會兒,不好意思啊。”
柳子爍二話不說就拉著王見濤往外走。
紅衣女子卻是終於張口,“那你好好休息……我,我叫趙雅,嗯……”女子忙忙而去,好像在逃命跑路似的,都沒容得趙不雅有所回應。
雲往最後一個離開,他知道,趙不雅多半是沒那麼“很好了”。
換成誰來,都不會比趙不雅更輕鬆。
臨出門,他回頭道:“李璨來過了。”
趙不雅一怔,輕輕道:“來過了?就那麼走了?她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出了這麼大的變故,趙不雅自然而然地對李璨生出一股擔憂,他實在是不希望任何一個與他相知的人再受到傷害了,而且他也記得之前雲往囑託他勸說李璨的事,這事在趙不雅心裡,是有著不輕的分量的,源自於相似的理由,他不希望師父所說的明燁師姐的悲劇再次上演。
雲往搖頭,“具體不清楚,只知道她要離開名國,至於什麼時候回來,她沒說,你們之間不是有符鳥麼?你可以問問她。”
“是啊……還有符鳥,還有符鳥可用。”趙不雅喃喃低語,“我會勸勸她的,我會的,她應該好好的,應該的……”
雲往點點頭,“世事總是多變,有心就好。”說完便邁門而出。
門已掩上。
屋內的趙不雅靜默許久,終於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屋外的雲往感慨,最近真是淚流不止。
是的,走了的,沒走的,一直就在的,好像都哭過了。
——
等了許久,王見濤和柳子爍,按耐不住心中擔憂,探頭探腦去看趙不雅,雲往沒有理會,只是抬頭看天看雲,而“趙雅”已經回那棟華麗的大房子裡了,趙不雅未醒時,她心心念念得要命,趙不雅一醒來,她反而忐忑不安了。
未曾想趙不雅根本就沒睡,見到王柳二人,沒有多少訝異,對他們笑道:“我沒事。”
二人進去,王見濤掏出酒來,笑呵呵問道:“叔看得出來,你小子心裡不好受著呢,酒是好東西,實在扛不住的話,喝點兒?”
柳子爍也露出鼓勵的神色,居然頗為期待地看著趙不雅。
趙不雅緩緩搖了搖頭,眼神卻慢慢灰暗下去,好像全然沒有了曾經閃耀的光華,聲音顫抖,“還是,不了吧……”
倆人見狀,面面相覷,卻在同一時間立刻往外走,心裡還嘮叨著大同小異,就是“不該來不該來”“喝個屁的酒”“真是添亂”之類的。
趙不雅一動不動,什麼也不敢想,卻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都多。
那一刻劍路通天,而今已成絕唱。
他知道自己無望一人而蓋世。
承諾,不過是為了苟活的謊言,他在心中狠狠地如此貶低自己。
可他到底會向著蓋世一直走下去。
而如今,他距離那個無望,更遠了。
大悲大懼一齊淹沒了他。